那人骑着自行车停在她旁边,说病人已经不行了。
张月琴看着他,声音很轻但清楚:“谁说的?”
男人摇头,“我也不确定,就是路上听人讲的,说刚传出来消息。”
她没动,也没说话,只是把药箱往上提了提。
风从河那边吹过来,带着湿气。远处天边黑云压着,雨还没落下来,空气却沉得让人喘不过气。她知道那条河,平时能踩着石头过去,最深不过膝盖。可昨晚下了大雨,水一定涨了。
她转身继续往前走。
男人在后面喊了一声:“你还去?人都没了!”
她没有回头,脚步也没停。
走出一段路,田埂变窄,两旁的草被打湿,蹭在裤腿上。前方出现一片反光,是河。原本的小石桥已经被水淹没,只露出一点桥栏角。河水浑黄,打着旋儿往前冲,声音比平常大得多。
她走到岸边,蹲下身,伸手探了探水温。
冰凉。
她收回手,解开斗笠绳子,把油布斗笠翻过来,用带子将药箱牢牢绑在胸前。接着脱下布鞋,塞进药箱夹层,卷起裤腿到膝盖以上。脚踩在泥地上,凉意顺着脚心往上爬。
她捡了根枯枝,往水里试了试。
水到大腿中间,底下有沙石也有软泥。她站了一会儿,看水流方向,选了个看起来缓些的地方,拄着树枝,慢慢走进河里。
第一步踩实,第二步稍滑,但她稳住了。
水越来越深,推着她的腿往一边带。她身体前倾,靠着枯枝撑住河床,一步一步挪。中途一脚踩进软泥,整只脚陷下去,她咬牙用力拔出来,换了个方向走。
风更大了,吹得她头发贴在脸上。她顾不上擦,只盯着对岸。
快到中间时,一股暗流突然撞上来,水猛地打到腰际。她身子一晃,手紧紧抱住药箱,靠树枝撑住才没摔倒。她在原地站了几秒,等心跳平下来,继续往前。
终于踏上对岸,她站在泥滩上喘气。双腿发抖,衣服全湿了,贴在身上冷得厉害。她没停下,弯腰从药箱里拿出干布巾,简单擦了脚,穿上鞋,重新背好箱子,继续朝李家屯走。
村子不大,几排土屋散落在坡下。她找到病人家,门虚掩着。
推开门,屋里昏暗,煤油灯闪着微光。一个女人坐在床边抹眼泪,见她进来愣了一下。
“你是……”
“我是张医生。”她说,“病人呢?”
床上躺着个中年男人,脸通红,嘴唇干裂,呼吸急促。她立刻上前摸额头,烫得吓人。又翻开眼皮看了看,瞳孔反应慢。
她打开药箱,取出体温计夹进腋下,再用手电筒照了照眼睛。
几分钟后,她抽出体温计一看,三十九度八。
还没死。还在烧。
她迅速拿出退烧针剂,消毒棉擦过皮肤,扎进肌肉。接着取银针,点刺百会、人中、合谷三穴,手法利落。每扎一针,都观察病人反应。
家属站在旁边,声音发颤:“还有救吗?”
“别说话。”她说。
针起针落,不到十分钟,病人抽搐减轻,呼吸略稳了些。
她收了针,倒出藿香正气水,兑了温水,一点点喂进嘴里。然后用冷水浸湿毛巾,敷在额头和颈部两侧。
时间一点点过去,屋里安静下来,只有水滴滴答答落在盆里的声音。
大约半个时辰后,病人呼吸变得平稳,体温开始下降。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哼。
女人扑到床边,“他醒了!他动了!”
张月琴坐到门槛上,手撑着膝盖,胸口起伏。她这才感觉到冷,湿衣服贴在身上,牙齿轻轻打战。
女人端来一碗热水,递给她。“喝点吧,您也冻坏了。”
她接过碗,没喝,先问:“他今晚不能再降温了吗?家里有没有厚被子?空调别开太热,容易反复发烧。”
“有,有,我都听着。”
“明早要是还烧,就去镇卫生所查血。现在先观察。”
“您不留下歇一晚?外头黑,水还在涨。”
“不了。”她说,“我还得回去。”
她站起来,收拾药箱,检查针具是否齐全。药瓶没漏,纱布也没湿。她把油布斗笠重新戴上,推开门走出去。
外面雨已经停了,风小了些。夜空漆黑,看不见星星。她沿着原路往回走,脚步比来时慢,但没停。
走到河边,她停下看了会儿。
水势仍急,原先过河的地方完全被淹,连石头影子都看不见。她没犹豫,还是从刚才的路线蹚回去。这次更小心,每一步都试探着落脚。
到了对岸,她站在田埂上拍了拍裤腿的泥。
身后传来狗叫声,接着有窗户亮了灯。有人推开窗往外看,见到她背着药箱走过,低声说了句什么。
她没理会,继续往前。
回到任家庄已是凌晨。村口的老槐树在夜里显得模糊,井台边没人。她轻轻推开自家院门,进门后反手插上门栓。
屋里黑着,她没开灯,凭着记忆走到桌前,放下药箱。手指碰到桌面,才发觉自己还在抖。
她坐下来,把药箱打开,一样样清点。
针包干的,药没洒,急救包完好。她松了口气,合上盖子。
窗外天色依旧墨黑,远处鸡叫了一声。
她靠在椅背上闭眼,脑子里全是那个男人醒来时的那一声哼。
不是奇迹。只是及时。
她不该信传言。她从来都不该信。
只要人还有一口气,就不能算完。
她睁开眼,伸手摸了摸胸前口袋——体温计还在,手电筒也在。
明天还得出诊。
她起身,把药箱放在床边,脱下湿衣服拧干,搭在椅子背上。然后钻进被窝,拉过薄毯盖住肩。
屋外风停了。
她睁着眼,听着屋顶瓦片间残留的滴水声。
不知过了多久,迷糊间听见外面有人说话。
是两个村民在井边打水。
“听说了吗?李家屯那个烧坏的人,活过来了。”
“真的?不是说半夜就没气了吗?”
“就是那个女医生去的。蹚着大水过去的,药箱都没湿。人家到那儿一针下去,人就喘上气了。”
“哎哟,这不得冻坏啊。”
“人家啥也没说,救完人就走了。天没亮就回了。”
“啧,真是个实诚人。”
声音渐渐远去。
她躺在黑暗里,没动。
过了一会儿,她伸手从枕头下摸出笔记本,翻开一页,写下一行字:
“七月十三,李家屯,高热惊厥,施针 退烧针,生命体征恢复。”
写完,本子合上,放回原处。
她闭上眼。
清晨第一缕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时,她已经醒了。
药箱还在床边。
她坐起来,伸手摸了摸箱子表面,干的。
门外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有人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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