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卫生室的门还关着,窗纸透进一点灰白的光。张月琴坐在小凳上,背有点僵,她动了动肩膀,眼睛先落在床上的孩子身上。
小石头睡得安稳,脸不再通红,呼吸慢而均匀。他母亲靠在墙边,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盹,手还抓着孩子的衣角。
张月琴轻轻起身,走到床边蹲下,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不烫了。她又翻开眼皮看了看,瞳孔清亮,对光有反应。接着听肺音,两肺呼吸音清晰,没有杂音。她把手搭在孩子手腕上,脉象比昨夜缓和了许多,虽然还有点快,但有力。
她松了口气,回头看见那女人醒了,正慌忙擦脸上的口水。
“夜里醒过吗?”张月琴问。
女人点头:“后半夜醒了一次,自己要喝水,我喂了半碗米汤,他全喝了。”
“今早呢?”
“刚才坐起来喝了大半碗,还说饿。”
张月琴站起身,拉开被子检查皮肤。昨天出的汗已经干了,身上没有新疹子,手脚也暖。她心里有了数。
这孩子扛过去了。
她转身去灶台倒了杯温水,递过去:“烧退了不代表病好了。现在能吃能喝,是精气神回来了,说明底子稳住了。”
女人接过杯子,手指发抖,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张医生……您救了我们家娃啊。”
“药起了作用,孩子自己也争气。”张月琴说,“接下来还得调养。原方再服两剂,量减一半。家里有山药吧?煮粥给孩子吃,护脾胃。”
女人一个劲地点头,把杯子放在桌上就往床边走。她扶起孩子,轻声问:“石头,认得这是谁不?”
孩子睁开眼,看了会儿,声音弱但清楚:“张阿姨。”
女人一听,整个人软了一下,抱着孩子哭了起来。
张月琴没说话,只是站在旁边,看着母子俩抱在一起。她想起昨夜那场煎熬,药汁刚喂下去时体温一动不动,家长跪在地上求打针,她硬着心肠坚持自己的判断。现在回头看,每一步都没错。
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人在门口停了一下,又走了。应该是邻居听说孩子没事了,过来瞧一眼。
女人终于止住哭,想跪下来磕头。张月琴立刻上前拽住她的胳膊:“别这样。我是医生,你家孩子病了来找我,我尽力治,这是应该的。”
“可别人家孩子发烧都送镇上去,我们穷,走不了远路……要是没您,我真不知道怎么办。”
“我知道你们难。”张月琴按住她的肩,“所以更要把药用对。你现在最该做的,是回去好好做饭,让孩子多吃两口热的。”
女人咬着嘴唇,眼泪还在流,但没再坚持下跪。她低头给儿子穿衣服,动作很慢,生怕碰着他。
等孩子穿好,张月琴又叮嘱一遍用药方法:每日两服,饭后温服,忌生冷油腻。如果下午再退些温度,晚上可以加一碗鸡蛋羹。
母子俩出门时,太阳已经升到院子中间。女人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着药包,走几步就回头看看张月琴,像是怕这一切是梦。
张月琴站在门口,直到她们拐过村道才转身回屋。
屋里恢复了安静。她先把床单换下,叠好放一边待洗。然后打开病历本,在“小石头”那一栏写下今天的观察结果:神志清,食纳可,脉静身凉,病情转入恢复期。
她停笔想了想,在后面补了一句:虚体发热,攻邪同时须顾护正气。太子参、麦冬配伍可行,后续三日随访。
合上本子,她走到药柜前,拉开抽屉取出几味药材:金银花、连翘、太子参、麦冬。这几样都是常用药,村里能采也能买,成本不高。
她坐回桌前,铺开一张草纸,开始整理这次用药的思路。
主症是高热不退,兼见口干、乏力、脉数无力。普通风热感冒多用辛凉解表,但这个孩子体质弱,久咳未愈,脾胃也不好,单纯清热会伤正气。
所以她在原方基础上做了调整:金银花、连翘为主,清热解毒;减了薄荷用量,避免发散太过;加入太子参益气固表,麦冬滋阴生津。整个方子以清为主,辅以扶正,不让身体在退烧过程中虚脱。
写到这里,她停下笔,重新翻看之前的记录。过去半年里,类似的小孩来了不下五个,都是容易感冒、咳嗽拖很久,一发烧就很难退。
以前她主要用常规退热法,见效慢,反复多。这次尝试加入扶正成分,只用了半副药就控制住高烧,第二天就能进食,说明方向是对的。
她拿起笔,在纸末写下一串字:此法或可用于脾虚易感儿童,可择机小范围试用,观察疗效。
最后一个字落笔时,她顿了一下,嘴角微微往上。
这不是瞎碰运气,也不是临时起意。是她这些天翻书、记笔记、一次次推敲出来的结果。村民送来的那些瓜菜还堆在角落,她没吃几口,全都分给了孤寡老人。但她知道,那份心意变成了别的东西——变成她夜里不肯熄灯的理由,变成她非要把一个药量算准的决心。
她把草稿折好,夹进那本泛黄的《赤脚医生手册》里。这本书边角都磨毛了,页脚卷起,里面全是她这些年写的批注。
站起来活动了下手脚,她去灶上烧水准备泡茶。刚把水倒进缸里,外面又有人喊:“张医生!”
她应了一声,走出去。
是王婶,手里端着个碗:“我家蒸了红薯,给您送来两个,趁热吃。”
“又麻烦你了。”
“您才不麻烦呢。”王婶把碗塞进她手里,“我听刘婶说小石头发烧,差点没命,是您给救回来的?”
张月琴点头:“现在已经没事了,回家调养就行。”
“我就说嘛,咱们村有您在,谁家孩子生病都不怕。”王婶拍拍她的手,“您辛苦,多吃点好的。”
张月琴捧着碗回到屋里,红薯的热气顺着碗沿冒上来。她没急着吃,而是把碗放在桌上,重新打开病历本。
翻到另一页,上面记着几个慢性咳嗽的孩子名字。她一个个看过去,心里开始盘算:下一个谁合适?
正想着,周小妹从门外探头:“张医生,我把昨天的体温记录整理好了。”
“拿进来吧。”
周小妹走进来,把几张纸放在桌上。她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那个……小石头真的没事了吗?”
“早上能吃饭了。”
“太好了。”周小妹脸上露出笑,“我昨天在门口站了很久,不敢进去,怕添乱。”
“你是护理员,以后遇到这种情况,要学着进来看看。”
“嗯,我会的。”
“今天下午你跟我一起去孙家湾巡诊,顺路去看看小石头。”
“好。”
周小妹走后,张月琴继续看记录。她发现最近三个月,村里五岁以下的孩子中,有七个都有反复呼吸道感染的情况。这些孩子大多家里劳力少,饮食单一,体质偏弱。
如果能把这个药方优化出来,做成一套针对体虚儿童的发热调理方案,或许能减少很多重症风险。
她拿出新的纸,开始列药材清单。金银花、连翘保留,薄荷减量或去掉,太子参换成党参试试,看是否更适合长期调养。麦冬不变,考虑加茯苓健脾祛湿。
写完一条,她抬头看窗外。阳光照在院子里,几个孩子在追鸡跑,笑声一阵阵传进来。
她收回目光,继续写。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音。
水缸里的水已经凉了,她没去换。
手边的红薯也慢慢不再冒热气。
她写着写着,忽然停下来,盯着纸上的一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她慢慢点头,把那句话圈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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