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丁系统的异常共振信号在帝国监测网络中，像一颗正在缓慢膨胀的恶性肿瘤。
苏云浅站在指挥中心的主屏幕前，盯着那条越来越清晰的传播路径。信号从深空中的一个未知坐标发出，以亚光速向帝国方向扩散。每过一小时，信号的强度就增加约百分之三，频率模式也变得更加混乱——最初只是与协议代码测试相似的规则波动，现在开始混杂着完全无法解读的噪声，那些噪声听起来（如果能用“听”形容规则信号的话）像是痛苦。
“预计抵达时间修正为六十八小时。”技术官的声音紧绷，“更糟的是，信号传播路径上的两个无人探测站已经失联。不是被摧毁——是规则层面的‘格式化’。站内所有系统在瞬间停止工作，连应急电源都失效了，就像……就像被按了删除键。”
风宸煜的影像出现在侧屏上，他看起来像是一夜未眠。“园丁系统的‘查询’回复情况？”
“我们按照beta级权限协议发送了三次解释信息。”苏云浅调出通讯记录，“第一次报告测试目的，第二次附上圣殿访问记录，第三次请求对话。全部显示‘已接收’，但没有任何回应。园丁系统只是继续发送那个混乱的信号。”
“它可能已经无法正常处理信息了。”艾尔兰的全息影像加入讨论，这位前“唤醒者”领袖的表情异常严肃，“根据我们在圣殿获得的信息，园丁系统自身的协议架构存在设计缺陷。你们的协议代码测试可能像一根针，刺破了它已经脆弱的平衡。现在它不是在‘询问’，是在‘痉挛’。”
“痉挛的后果是什么？”赵莽元帅问。
“不可预测。”艾尔兰指向信号分析图，“可能是无害的规则噪声，也可能触发它内部的紧急协议，导致区域性甚至星系级的格式化。最坏的情况……它可能把整个帝国判定为‘系统威胁’，启动全面清理程序。”
指挥中心陷入短暂的死寂。然后，风宸煜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们需要在信号抵达前做出决定。关于协议代码工具，关于弦修复计划，关于一切。苏云浅，给我一个详细的可行性评估——不是理论上的，是基于当前现实。”
苏云浅点头。她在控制台上快速操作，调出三份并行的评估报告。
“第一，技术可行性。”她放大一个复杂的模型，“基于测试结果，协议代码工具确实能提供接近‘初始刻度’的规则操作精度。我们可以在四十八小时内建造一个能满足最小需求的‘微缩理想规则系统’，直径约五百米，持续时间约五小时。这足以与弦的核心频率进行一次完整的耦合尝试。”
“成功率？”
“根据模拟，如果一切完美，理论成功率最高可达31%。但实际中，任何微小偏差——能量供应波动、规则隔离失效、弦的实时状态变化——都会导致失败。实际成功率预估在12%到18%之间。”
风宸煜沉默地听着这个数字。不到五分之一的机会。
“第二，人员可行性。”苏云浅切换到下一份报告，“协议代码需要深度意识连接。根据测试，十分钟的连接会导致17%的认知异化。完整操作需要至少三小时的连接，预估异化程度会超过60%。这意味着操作者将失去大部分人性认知，变成……更接近工具的存在。”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我是唯一合适的人选。陈恪院士年龄太大，神经承受力不足；其他科学家缺乏必要的规则感知训练；‘唤醒者’的代表虽然有能力，但对工具的理解不够深入。只有我能同时理解代码、操作系统、并承受代价。”
“代价是可逆的吗？”林雨薇的影像突然插入，她的声音在颤抖。
“根据协议描述，不可逆。”苏云浅平静地回答，“但有一个可能：如果操作成功，弦恢复部分功能，园丁系统的僵化可能得到缓解。届时，也许有办法……修复操作者的认知损伤。但这是理论推测，没有先例。”
“第三，时间可行性。”她调出最后的倒计时界面，“协议代码工具的总时限还剩一百六十四小时。园丁系统异常信号抵达时间：六十八小时。建造微缩系统需要四十八小时，调试需要十二小时。这意味着我们必须在信号抵达后的八小时内完成一切——包括可能应对园丁系统攻击的时间窗口。”
三个倒计时在屏幕上并排显示：工具时限、信号抵达、操作窗口。它们像三条绞索，正在缓慢收紧。
风宸煜看着那些数字，很久没有说话。最终，他问：“如果不使用工具呢？如果我们专注于应对园丁系统的信号，尝试安抚或防御？”
苏云浅调出另一个模型：“根据‘唤醒者’提供的古老数据和我们在圣殿获得的信息，园丁系统一旦进入‘痉挛’状态，常规安抚手段无效。我们可以尝试用规则隔离场保护核心区域，但覆盖整个帝国需要的时间和资源远超我们能力范围。最可能的结果是：信号抵达后，帝国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区域会遭受不同程度的规则格式化。幸存概率……低于5%。”
“所以无论是否尝试修复弦，我们都面临生存危机。”赵莽元帅总结道，“区别只是：尝试修复弦，可能加速危机，也可能创造奇迹；不尝试，就是等待缓慢或快速的死亡。”
指挥中心再次陷入沉默。这次没有人说话，只有设备运转的低沉嗡鸣和倒计时的滴答声。
风宸煜闭上眼睛，几秒钟后重新睁开。“召集全体议会。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事。但在此之前，苏云浅，我需要你做好两件事。”
“您说。”
“第一，立即开始建造微缩系统。调用所有可用资源，以最快速度推进。即使我们最终决定不使用，也要让选择存在。”
“第二，”他看着她，眼神中有皇帝少见的柔和，“准备你自己。不是作为工具，是作为人。如果决定执行，你需要……告别。和你关心的人，和你关心的世界。这不是命令，是请求。”
苏云浅感到喉咙突然发紧。她点了点头。
通讯结束。指挥中心开始高速运转，命令一道道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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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科学院·地下深层建造区
这里原本是一个备用实验室，现在被改造成了微缩系统的建造场。十二台巨型规则谐振发生器正在组装，每一台都有五层楼高，表面覆盖着复杂的冷却管路和能量导管。工程师们在脚手架上忙碌，起重机吊装着精密部件，整个空间充斥着金属碰撞声和指令呼喊。
陈恪院士亲自监督建造。老人拒绝休息，他说如果这是他的最后一项工程，他要亲眼看着它完成。
“谐振器同步精度必须达到万分之零点一。”他对工程团队强调，“任何微小偏差都会在耦合过程中被放大成灾难性错误。测试，再测试，直到时间用完为止。”
苏云浅走进建造区时，陈恪正用颤抖的手调整一个校准仪。她走过去，轻轻接过仪器。
“您需要休息，陈老。”
“休息的时间以后会有很多。”陈恪看着她，眼中有着复杂的情绪——骄傲、担忧、悲伤，“如果我还有‘以后’的话。”
他们并肩站着，看着那些逐渐成形的巨大设备。在它们中央，将形成一个直径五百米的完美规则球体——一个短暂存在的“宇宙理想状态”的微缩模型。
“你真的准备好了吗？”陈恪低声问，“变成……另一种存在？”
苏云浅沉默了一会儿。“顾云帆在最后时刻选择恢复人性，那告诉我一件事：无论面对什么，保持人性的意愿本身就有价值。但我也明白，有时候为了让人性有延续的机会，必须有人暂时放下人性。”
她看向那些设备，眼神坚定：“所以我的答案是：我准备好了，但不是准备好‘成为工具’。是准备好‘使用工具’，然后……努力回来。”
陈恪握紧了她的手，很用力。然后他松开，继续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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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帝国公共信息监控中心
林雨薇盯着社会情绪指数的实时波动曲线。在园丁系统异常信号的消息被部分公开后，曲线像过山车一样剧烈震荡。
恐慌指数从52飙升到78，然后因为官方发布应对方案而回落到65，现在又因为新曝光的“七日倒计时”而冲向85。与此同时，“火种计划”的支持率跌至历史最低点——人们开始意识到，即使建造方舟，也可能在规则格式化中无处可逃。
更令她担忧的是极端行为的增加。过去二十四小时内，记录在案的集体自杀事件增加了三倍，暴力冲突增加了五倍，邪教组织“终末黎明”的成员数量暴涨，他们开始公开宣扬“在园丁降临前自我了结是最光荣的终结”。
“我们不能让社会在外部危机到来前就从内部崩溃。”林雨薇对她的团队说，“启动‘希望锚点’计划。”
这是一个她秘密准备数周的计划：在帝国每个主要居住区，设立公共信息站，不回避危机的严峻性，但同时展示可能的解决方案、正在进行的努力、以及每一个普通人可以参与贡献的方式。更重要的是，这些站点会收集民众的留言、祈祷、对未来的想象——哪怕只是“想看到明天的日出”这样简单的愿望。
“我们要让人们感觉到，他们不是被动等待命运的棋子。”林雨薇解释，“即使只是在留言板上写下一句话，那也是参与，也是选择，也是对‘我们仍然是人’的证明。”
计划启动了。效果起初微弱，但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留言、开始分享、开始组织互助小组，社会情绪的剧烈波动开始平缓。不是变得乐观，而是变得……坚韧。
在帝国首都最大的公共信息站，留言墙上出现了一段被反复引用的话，不知是谁最先写下的：
“我们可能只有七天。但在这七天里，我们可以选择像人一样活着——恐惧，但继续；绝望，但互助；知道可能没有明天，但依然为今天而战。”
林雨薇看着这段话，哭了。然后她擦干眼泪，继续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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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小时·园丁系统信号距离帝国边境十二光时
新的变化出现了。
异常信号在传播过程中，开始“感染”路径上的空间。深空监测网络传回的画面显示，信号经过的区域，规则结构出现了可见的畸变——空间像高温下的柏油路面般波动，星光被扭曲成怪异的弧线，连真空本身似乎都在发出无声的尖叫。
更令人不安的是，信号开始分化。从最初单一波前，分裂成三个独立但相互关联的波前，每个都有不同的频率特征，每个似乎都在执行不同的“协议”。
“分析结果出来了。”技术官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恐惧，“三个波前对应园丁系统的三个不同紧急协议：第一个是‘区域格式化’，第二个是‘威胁目标标记’，第三个是……‘系统自检与重启’。”
“自检与重启？”苏云浅追问。
“是的。从信号模式看，园丁系统可能因为我们的协议代码激活，触发了它的底层错误检测机制。现在它试图自我诊断和修复，但这个过程中释放的规则扰动本身就是致命的。而且……”技术官调出更深层的分析，“自检协议可能无法区分‘内部错误’和‘外部威胁’。它可能把整个帝国判定为‘需要清除的系统错误’。”
艾尔兰的全息影像点头证实：“在我们的古老记录中，有类似事件的模糊记载。一个远古文明不小心触发了园丁系统的自检协议，结果整个文明在三天内被‘格式化’为基本粒子。园丁系统认为那是在‘清除损坏的数据’。”
倒计时再次修正：信号抵达时间提前至五十二小时，因为波前分裂后传播速度加快了。
“我们必须在信号抵达前完成所有准备。”苏云浅下令，“建造进度？”
“谐振器组装完成百分之八十五，预计十二小时后可进行首次同步测试。”工程团队汇报。
“能量供应？”
“所有储备能源已经就位，但只够支持四点五小时运行，达不到预估的五小时。”
苏云浅快速计算。四点五小时，成功率会再下降百分之三到五。但已经没有时间寻找更多能源了。
“通知议会，一小时后进行最终表决。”她对通讯官说，“同时，为我准备意识连接预适应程序。无论表决结果如何，我都要确保自己能在需要时立即接入。”
“王妃，预适应程序本身就有认知风险——”
“执行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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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议会·最终表决前
虚拟议事厅里坐满了人——不仅是高层，还有随机抽选的三百名普通公民代表。这是风宸煜的决定：既然命运关乎所有人，就应该让尽可能多的人参与决定。
苏云浅站在中央陈述席。她的面前是三个选项：
选项A：执行弦修复操作，使用协议代码工具，赌那12-18%的成功率。
选项b：不执行操作，全力应对园丁系统信号，尝试防御或逃亡。
选项c：折中方案——建造微缩系统但不激活，作为与园丁系统谈判或展示的筹码。
她花了二十分钟陈述每个选项的详细利弊、风险、可能后果。没有修饰，没有隐瞒，只有冰冷的数据和残酷的可能性。
陈述结束后，风宸煜提问：“如果选择选项A，而操作失败，最坏结果是什么？”
“操作失败可能引发弦的进一步不稳定，加速宇宙规则崩溃进程。”苏云浅回答，“同时，协议代码的激活可能进一步刺激园丁系统，导致格式化范围扩大。最坏情况下，帝国可能在几小时内灭亡，而非几天或几周。”
“如果选择选项b呢？”
“根据模型，成功防御的可能性低于5%。最可能的结果是缓慢但不可逆的规则侵蚀，文明在痛苦中逐渐解体。逃亡方案因为时间不足，只能拯救极少数人。”
“选项c？”
“这是最不确定的选项。微缩系统可能让园丁系统意识到我们的能力，从而停止或调整攻击；也可能被它判定为更大的威胁，引发更强烈的反应。成功率无法预估。”
问题一个个提出，苏云浅一个个回答。她的声音平稳，逻辑清晰，但所有看着她的人都能感觉到，这个平静表面下的巨大重量——她正在描述自己可能的死亡、异化、或文明的终结。
表决时间到了。
每个代表面前亮起了投票面板。这一次，没有立刻的倾向，所有人都盯着那些选项，手指悬在空中。
风宸煜的声音在虚拟空间中响起：
“无论选择什么，我们都将共同承担后果。现在，投票。”
倒计时开始：十分钟。
苏云浅闭上眼睛。她不再思考选项，不再计算概率。她只是等待。
等待文明为自己选择的命运。
而在她的意识深处，协议代码的几何符号在静静旋转，等待着被唤醒，或永远沉睡。
窗外，建造区的谐振器正在完成最后的组装，巨大的设备发出低沉的轰鸣，像一头即将苏醒的巨兽。
而深空中，那三个死亡的波前，正在继续逼近。
五十二小时。不，五十小时了。
时间，从未如此沉重，又如此稀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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