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二年的春天，来得迟疑而阴冷。残雪未融，北风依旧料峭，但冰封的黄河已然传来了细微的崩裂声，如同这摇摇欲坠的帝国，表面沉寂，内里却酝酿着解冻与决堤的危险。
吴庄堡内，林慕义布下的棋子，正以一种超越季节的速度，悄然落向棋盘的关键之处。
王五麾下最精干的几名“暗桩”，携带重金和伪造的身份文牒，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悄无声息地进入了戒严的北京城。他们的目标明确：渗透。一人凭借一手精妙的医术和“家传”的调理方子，通过曹化淳暗中引荐，进入了太医院担任最低等的吏目，虽接触不到核心，却能听到许多关于“贵人”身体状况的风声；另一人则凭借早年混迹三教九流磨砺出的机敏和一手好算盘，成功应聘进入嘉定伯周奎府中，成为一名管理外院杂事的管事；还有一人，则利用其原本的武艺底子和看似憨直的外表，经过一番“运作”，补入了皇城外围某个不太起眼的卫所，成为一名普通军余。
这些位置都微不足道，却如同楔子，钉入了权力核心的外围。他们互不相识，只通过极其隐秘的单线方式与王五联系，传递着看似琐碎，却可能至关重要的信息：“东宫近日咳血，陛下震怒，杖毙太医一人”、“嘉定伯府近日采买大量名贵药材，皆送宫中”、“杨阁老府邸夜间车马不绝，多有不似明廷官员装扮者出入”……
与此同时，陈忠秘密组建的“快速反应部队”也已初具雏形。这支被内部称为“锐锋营”的部队，人数仅三百，却是从全军精挑细选出来的悍卒，人人能骑善射，精通火器与格斗。他们装备着最先完成的几十支“振明二式”燧发枪和双倍配发的定装弹药、手雷，战马也是优中选优。训练更是严苛到近乎残酷，长途负重奔袭、野外生存、夜间突袭、小分队战术协同……林慕义甚至亲自参与制定了训练大纲和考核标准。这支部队的存在，被列为最高机密，其驻地也远离吴庄堡核心区，隐于一片偏僻的山谷之中。
李贵的骑兵则以“清剿边境马匪”的名义，开始向宣大方向进行武装侦察。他们避开官道，穿行于山间小路，仔细记录着每一处关隘、河流、村落的地形地貌，并与王五早年安插在宣大军中的少数暗线取得了极其谨慎的联系，初步建立了几处隐蔽的补给点和安全屋。宣大边防的糜烂程度，通过李贵的亲眼所见，被不断证实：军堡残破，士卒面有菜色，军官克扣粮饷成风，士气低落到了极点。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林慕义这边的暗中布局刚刚展开，来自朝堂的明枪暗箭便已破空而至。
这一日，一道由内阁签发的、措辞严厉的兵部咨文被快马送至吴庄堡。文中并未直接指责林慕义，而是以“统筹北疆防务”为由，要求“豫北镇守都督佥事林慕义，即行上报所部确切兵员、装备、粮秣库存及历年收支明细，以备核查。并着其遴选麾下精锐两千，听候朝廷调遣，协防他处。”
“核查”？“协防”？这分明是杨嗣昌的釜底抽薪之计！一旦振明军的底细被摸清，精锐被调走，分散安置，林慕义便如同被拔掉牙的老虎，再无威胁。
“欺人太甚！”陈忠气得脸色铁青，“这分明是想肢解我们！”
“教官，不能答应！咱们辛辛苦苦攒下的家底，凭什么让他们摸清楚？还要调走咱们的兵？谁知道会被调到哪里去当炮灰！”李贵更是直接吼了出来。
林慕义看着那封盖着兵部大印的咨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中却是一片冰寒。杨嗣昌，终于还是忍不住，要对他下手了。而且选择了一个看似“名正言顺”的阳谋。
硬抗？那就是公然抗命，正好给了杨嗣昌动用武力“讨逆”的借口。
顺从？那便是自废武功，任人宰割。
“回复兵部，”林慕义沉默片刻，缓缓开口，语气平静无波，“就说本部前番与建奴接战，伤亡颇重，兵员装备尚未补充齐全，粮秣亦只堪自守。且豫北地处要冲，北虏虎视眈眈，实不敢擅离防区。所需明细，正在加紧整理，待完备后即行呈报。”
这是一封典型的官样文章，核心就一个字——拖！以“伤亡未复”、“防务紧要”、“正在整理”为由，将朝廷的要求无限期后延。
“另外，”林慕义看向王五，“把我们这番‘为难’的处境，以及杨阁老不顾北疆危急，执意要抽调抗虏有功之兵的消息，‘不小心’泄露给那些与我们交好的江南士子和商人。特别是……东林一脉的残余。”
“属下明白！”王五心领神会。这是要将杨嗣昌“党同伐异”、“自毁长城”的罪名，通过舆论坐实。
信使带着林慕义“谦卑”却又“无奈”的回复返回了京师。可以想见，杨嗣昌看到这封回文时，会是何等的暴跳如雷。
然而，未等杨嗣昌想出下一步的逼迫手段，一个突如其来的噩耗，如同晴天霹雳，震惊了整个朝野，也瞬间打乱了所有人的步骤——
宣大总督侯恂（杨嗣昌勉强推上位的亲信）轻敌冒进，在潼关追剿流寇时，中伏大败，本人仅以身免，麾下兵马损失惨重！
消息传开，举朝哗然！杨嗣昌更是脸色煞白，侯恂是他的人，此败不仅让他损失了一枚重要棋子，更让他“安内”的战略遭到了沉重打击，威信大损。
而与此同时，王五从宫中那条最隐秘的暗线，传回了更令人心悸的消息：
“东宫病笃，陛下日夜守候，罢朝三日。宫中秘传，恐……恐有不测。周后泣血，嘉定伯联络京营将领甚频。”
太子，恐怕撑不过这个春天了！
林慕义接到密报，久久伫立于舆图前。宣大之败，削弱了杨嗣昌；太子病危，则可能引发国本动荡。局势，正在以一种远超预料的速度，向着最危险的方向滑落。
他原本布下的暗棋，是为了应对未来的危机，却不想，这危机竟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猛。
“传令‘锐锋营’，取消所有休假，进入最高战备状态。所有人员装备，随时准备出动。”
“命令李贵，骑兵哨探前出至顺德府一线，密切关注京师方向任何大规模兵马调动迹象。”
“告诉王五，启动所有暗线，不惜一切代价，我要知道紫禁城内的确切消息！尤其是……关于太子病情的每一个变化！”
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前的绝对冷静。暗棋已然落下，如今，风暴将至，他必须握紧手中的剑，准备迎接那决定命运的时刻。
窗外，春寒料峭，一支嫩芽却顽强地顶开了残雪，探出头来。在这帝国生死存亡的早春，无人知晓，命运的天平，会倾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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