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爪带着破空声劈下。
织云本能地向后仰身,爪尖擦着她的鼻尖划过,带起的气流割得脸颊生疼。她踉跄后退,后背撞上冰冷的玻璃墙,无路可退。
机械保安的红眼锁定她,胸腔里的淡金色核心高速旋转,发出低沉的嗡鸣。那些烙印在外壳上的苏绣针法纹,随着核心的转动而流动起来,像是活了的金色溪流,在银色的合金表面蜿蜒游走。
“非法中断灵源提取。”保安的电子音重复,语调里那一丝熟悉的温雅感更加明显了,听得织云心头一颤,“清除威胁,维护秩序。”
第二爪挥来。
这次是横扫,覆盖范围更大。织云矮身躲过,爪尖在玻璃墙上划出三道刺耳的刮擦声,玻璃表面出现蛛网般的裂纹。她趁机滚向一侧,来到母亲的绣架下方。
“阿云……”苏檀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虚弱但清晰,“它的核心……在胸口……照片后面……”
织云抬头。
保安已经转身,正朝着她走来。它的步伐不快,但每一步都沉重而稳定,金属脚掌踏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胸口的圆形徽章在冷光下泛着微光,童年谢知音的照片在淡金色液体的映照下,显得格外诡异。
一个八九岁的孩子,笑得温雅,坐在竹林里抚琴。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出现在这个抽取脊髓液的车间里,出现在一个机械保安的胸口?
保安又举起了金属爪。
织云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绣架下方的地面上——那里有一截断裂的透明导管,是刚才她扯断时掉落的,大约两尺长,断口处还残留着几滴淡金色的液体。
她弯腰捡起导管。
导管入手冰凉,表面光滑,但断口处很锋利,像是被强行撕裂的玻璃。她握住导管中段,将锋利的断口朝外。
保安的爪子第三次挥来。
这次织云没有躲。
她迎着爪子冲了上去,在爪尖即将触到身体的瞬间,身体向右侧旋,左手抬起,用导管的断口去格挡金属爪——
“铛!”
金属碰撞的脆响。
导管没有断。
这种透明材质的韧性超乎想象,硬生生挡住了合金利爪的劈砍。但巨大的冲击力还是震得织云虎口发麻,导管差点脱手。她借着力道向后滑出三步,稳住身形。
保安的红眼闪烁了一下。
像是某种评估。
然后它做出了一个织云完全没想到的动作。
它抬起左手——不是金属爪的那只手,而是相对正常的、五指俱全的机械手——按在了自己的脸上。
准确地说,是按在了脸部那个光滑的半球形外壳上。
五指扣住外壳边缘。
用力。
“咔嚓。”
有什么东西裂开的声音。
机械保安的脸部外壳,从正中裂开一道缝隙。缝隙向两侧延伸,像剥开的蛋壳,露出里面的结构。
不是机械。
至少不完全是。
织云看见了骨骼。
人类的骨骼,或者说,曾经是人类骨骼的东西。颅骨的形状还在,但材质已经变了——那是某种暗银色的金属,表面有精细的雕琢纹路,纹路里流淌着淡金色的微光。眼眶是两个空洞,里面没有眼球,只有两簇跳动的红色光点。
而最让织云窒息的是那些骨骼上的刻痕。
是音纹。
谢家独有的、用来标注古琴音律和技法传承的音纹。那些弯曲如流水的线条,那些标注音高的特殊符号,密密麻麻刻满了整副金属颅骨,甚至延伸到了颈椎骨。
这些音纹织云认识。
谢知音教过她。
他说过,谢家每个乐师出生后,都会在自己的第一张琴上刻下专属音纹,那是身份的象征,也是与琴共鸣的媒介。而眼前这副金属颅骨上的音纹,她见过——在谢知音的那张“绝弦”古琴的琴腹内壁上。
这是谢知音的音纹。
或者说,是谢知音血脉传承的音纹。
机械保安……曾经是谢家的人?
没等织云想明白,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裂开的脸部外壳被彻底撕下,机械保安将那半块半球形的合金壳随手丢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现在它的“脸”完全暴露——金属颅骨,红色光点的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唇,只有下颌骨还能开合。
下颌骨张开。
里面没有舌头,没有声带,只有一套精密的、微型琴弦般的结构。
三十六根细如发丝的银弦,绷在下颌骨内部,每根弦都连接着一个小小的机械拨片。当下颌骨开合时,拨片会刮过琴弦——
“铮!”
一声琴鸣。
不是乐曲,只是一个单音,但那个音色织云太熟悉了。清越,悠远,带着竹林晨雾般的凉意,是谢家古琴特有的音色。
随着琴音响起,机械保安的金属骨骼缝隙里,射出了东西。
是线。
银色的,细如蚕丝,在半空中绷直时发出琴弦般的嗡鸣。不是一根,是数十根,从颈椎、肩胛、肋骨的缝隙里同时射出,像一张突然张开的蛛网,罩向织云!
织云想躲,但线的速度太快。
第一根线缠住了她的左脚踝。
冰凉,坚韧,收紧时像刀割。织云闷哼一声,感觉到线已经勒进皮肉。紧接着是第二根,缠住右手腕;第三根,缠住腰;第四根、第五根……
短短两息,数十根银线将她捆成了一个茧。
线在收紧。
不是要勒死她,是要固定她。每根线都精准地绕过关节,避开要害,将她牢牢固定在原地,动弹不得。线的那一端还连在机械保安的骨缝里,随着保安胸腔核心的转动,线也在微微震颤,发出持续的低频琴音。
“铮……铮……”
像一首没有旋律的安魂曲。
织云挣扎,但线越挣扎越紧。她的手腕已经被勒出血痕,血顺着银线流淌,滴在地上,绽开暗红的花。
“阿云!”
绣架上传来母亲的声音。
织云艰难地转过头。
苏檀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虽然身体还被固定在绣架上,但脖颈勉强能转动。她的眼睛死死盯着机械保安,眼神里的情绪复杂到织云读不懂:愤怒,悲伤,憎恨,还有一丝……怜悯?
“叛徒……”苏檀的嘴唇在颤抖,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谢家……该死……”
她动了。
用尽全身力气,抬起那只还能活动的手——右手,手腕被锁在绣架上,但手指还能动。她艰难地弯曲手指,摸索着,摸到了绣架下方,摸到了那截还插在她脊椎上的针头。
针头刺得很深,周围的皮肤已经溃烂化脓。
苏檀的手指扣住针头的底座。
用力。
“娘,不要!”织云嘶喊。
但苏檀没有停。
她咬着牙,额头青筋暴起,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针头一点点从脊椎里拔出来,每出来一寸,都有淡金色的液体混着血和脓涌出。她的身体在剧烈颤抖,嘴唇咬出了血,但眼神里的决绝没有动摇。
针头完全拔出。
苏檀的手里握着那截还连着导管的针头——大约半尺长,金属材质,尖端还带着她的血和脊髓液。她没有犹豫,用尽最后力气,将针头朝着机械保安掷去!
不是掷向保安的身体。
是掷向保安胸口的那枚徽章。
掷向徽章上童年谢知音的照片。
针头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速度不快,甚至有些歪斜,因为苏檀已经用尽了力气。但机械保镖没有躲——它似乎根本没把那截小小的针头放在眼里,红色的光学镜头依然锁定着织云。
针头撞上了徽章。
“叮。”
很轻的一声。
然后,徽章碎了。
不是金属碎裂的声音,更像是玻璃破碎。那枚圆形的徽章表面出现蛛网般的裂纹,裂纹里透出刺眼的金光。紧接着,整个徽章炸开!
没有爆炸的冲击波,只有光的爆发。
金色的、温暖的光,从碎裂的徽章里涌出,瞬间充满了整个隔离区。光里裹挟着声音——不是机械的电子音,是真实的、属于人类的琴音。
是《安魂曲》的片段。
织云听过这首曲子无数次。谢知音在寒山寺的月夜弹过,在苏州城破前的黎明弹过,在焚天谷的决战中弹过。但此刻听到的片段,和她记忆里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更纯粹。
更悲伤。
像是抽离了所有技巧,只剩下最本真的情感。琴音只有三个小节,反复循环:第一个小节是疑问般的上扬,第二个小节是坠落般的下滑,第三个小节是停滞般的延长。
光在琴音中凝聚。
不是凝聚成人形,而是凝聚成……碎片。
一片片金色的、半透明的、形状不规则的碎片,从碎裂的徽章里飘出来,悬浮在半空中。每一片碎片里,都封印着一小段影像。
织云看见了第一片碎片里的影像:
一个少年,十二三岁的谢知音,穿着谢家乐师的正式服饰,跪在一间祠堂里。祠堂的供桌上摆满了牌位,最上方的那块牌位上刻着——谢无涯。少年的面前站着一个中年男人,背对着画面,看不清脸,但身形和焚天谷主有七分相似。
男人在说话,声音模糊不清。
少年低着头,肩膀在颤抖。
然后男人伸出手,按在了少年的头顶。少年的身体猛地绷直,眼睛瞪大,瞳孔里倒映出男人手掌心浮现的淡金色纹路——是某种契约的印记。
碎片暗淡,落下。
第二片碎片:
还是那个祠堂,但时间似乎过去了几年。少年长成了青年,正是织云熟悉的那个谢知音。他跪在同样的位置,面前站着同一个人。但这次,他的手里捧着一张琴。
“绝弦”。
琴是断的。
七根弦全断了,琴身上有裂纹。青年在哭,眼泪滴在琴身上,渗进裂纹里。男人在笑,笑容冰冷。男人接过断琴,手指在琴身上划过,裂纹里的泪水被淡金色的液体取代,琴身开始发光……
碎片又落下。
第三片碎片:
一间密室。青年谢知音被绑在一张金属椅上,椅子连接着无数管线。他的眼睛紧闭,眉头紧锁,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男人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个注射器,注射器里是淡金色的液体。
液体被注入谢知音的脊椎。
青年的身体剧烈抽搐,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他的眼睛睁开了,瞳孔变成了赤红色——不是戴芯片控制的那种赤红,而是更深的、像是熔炉里炽白液体凝固后的暗红。
然后画面里出现了另一个人。
一个小男孩。
八九岁,穿着谢家学徒服,怯生生地站在密室门口,手里抱着一张小小的练习琴。男孩的脸,和徽章照片上一模一样——童年谢知音。
他在哭。
喊着“哥哥”。
绑在椅子上的青年转过头,赤红的瞳孔看向门口的孩子,眼神里有一瞬间的清明,但很快又被痛苦淹没。男人回头看了孩子一眼,挥了挥手,有人将孩子拖走。
碎片开始剧烈颤抖,然后炸开,化作金色光点消散。
更多的碎片从徽章里涌出,但那些碎片里的影像已经模糊不清,只能看见零星的画面:机械骨骼被植入人体,音纹被刻在金属上,琴弦从骨缝里长出……
最后一片碎片最大。
它缓缓飘到织云面前,悬浮在她眼前一尺处。
碎片里的影像很清晰:
一间地牢。
石头砌的墙壁,潮湿的地面,墙上挂着锈蚀的铁链。地牢深处有一张石床,床上躺着一个人——是苏檀,但比现在年轻一些,应该是几年前的样子。她的手腕和脚踝被铁链锁着,身上盖着薄薄的被子,脸色苍白,但眼睛睁着,看着地牢的天花板。
她在哼歌。
哼的是苏州评弹的小调,关于三月桃花。
地牢的门开了,一个人走进来。光线太暗,看不清脸,但身形……是谢知音。他走到石床边,蹲下身,伸手抚摸苏檀的额头。苏檀转过头看他,眼神复杂。
两人在说话,但碎片没有声音。
只能看见谢知音的嘴唇在动,表情痛苦。苏檀在摇头,很坚决。然后谢知音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是一个小小的骨雕铃铛,顾七的那种。他将铃铛放在苏檀枕边,起身离开。
走到地牢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眼神里是全然的绝望。
碎片的光开始暗淡,影像模糊,最后彻底消失。碎片本身也化作金色的尘埃,飘散在空气中。
徽章彻底碎了。
机械保安胸口的那个圆形缺口里,露出了一个空腔。空腔深处,有一个小小的、还在跳动的光核——不是淡金色,是纯粹的、温暖的金色,像一小团凝固的阳光。
那就是保安的核心。
而此刻,随着徽章碎裂,《安魂曲》片段消失,那个光核的跳动开始变得紊乱。金色的光忽明忽暗,机械保安的动作也僵住了。它胸口那些流淌的苏绣针法纹,开始褪色、消失。
缠在织云身上的银线,松了。
不是主动松开,是失去了力量来源,软软地垂落。织云挣脱出来,踉跄几步,低头看着自己手腕和脚踝上被勒出的血痕,又抬头看向机械保安。
保安的红眼还在闪烁。
它的金属下颌骨开合,试图再次发出琴音,但只有嘶哑的电流杂音。它抬起金属爪,想要攻击,但动作缓慢得像生锈的机器。胸口的金色光核跳动得越来越慢,光芒越来越暗。
最后,光核熄灭了。
机械保安僵在原地,保持着一个准备攻击的姿势,然后“哐当”一声,重重倒在地上。合金外壳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巨响,在寂静的车间里回荡。
织云站在原地,喘息着。
她的脑子里还在回放那些碎片里的影像。
谢知音被契约控制。
谢知音被注入淡金色液体。
谢知音在地牢里见母亲。
还有……童年谢知音的照片,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那个八九岁的孩子,到底是谁?
“阿云……”
绣架上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织云猛地转身,跑到母亲身边。苏檀的脸色比刚才更差,嘴唇发紫,呼吸微弱。脊椎处的伤口还在流血,混着淡金色的液体,浸透了淡青色的襦裙。
“娘!”织云跪在绣架旁,手忙脚乱地想按住伤口,但血根本止不住。
苏檀摇了摇头,用尽力气抬起手,握住织云的手腕。她的手冰凉,像死人一样。
“听我说……”苏檀的声音细如蚊蚋,“寒山寺……地牢……去找……”
“什么地牢?”织云俯下身,耳朵凑近母亲的嘴唇。
“谢知音……留了东西……在那里……”苏檀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地图……安魂曲的……完整曲谱……能破……”
她没说完,眼睛突然睁大,看向织云身后。
织云回头。
隔离区的气密门处,那两个原本守在外面的机械保安,正穿过门,朝这边走来。它们的红色光学镜头锁定了倒地的保安,锁定了织云,锁定了绣架上的苏檀。
电子音响起:
“检测到高级别安全事件。”
“清除所有威胁。”
“启动最高级别应急预案。”
它们的金属外壳开始变形,手臂弹出更长的利爪,肩部升起微型炮管。而更远处,车间其他区域的工作人员也注意到了这里的异常,开始朝隔离区聚集。
织云看向母亲。
苏檀的眼神里是全然的焦急:“走……快走……”
“我带你一起!”织云去解那些锁扣,但锁扣纹丝不动。
“带不走的……”苏檀苦笑,“针头拔了……我活不了多久……但你……必须活着……去寒山寺……找到……”
她剧烈咳嗽,咳出的血里混着淡金色的光点。
“找到谢知音留下的……真相……”
两个机械保安已经进入隔离区,距离她们只有十丈。
五丈。
织云咬紧牙关,最后看了母亲一眼。
苏檀在点头,眼神坚定。
走。
织云转身,冲向隔离区另一侧——那里有一扇小门,是通往车间内部的通道。她撞开门冲进去,身后传来金属爪撕裂空气的声音,还有母亲最后一声嘶喊:
“活下去!”
门在身后关上。
织云在黑暗的通道里狂奔,眼泪模糊了视线。
但她没有停。
寒山寺。
地牢。
安魂曲碎片。
真相。
她要找到。
必须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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