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只持续了一瞬。
或者说,感觉上只有一瞬。
当织云重新恢复视觉时,她发现自己站在一条金属栈道上。栈道悬在半空,两侧没有护栏,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只有栈道表面泛着微弱的银光,像一条通往地狱的独木桥。
脖颈上的苏绣项圈已经不再勒紧,但它依然在那里,温顺地贴着皮肤,仿佛刚才那几乎要扼断呼吸的紧缩只是一场幻觉。可颈侧残留的黏腻感提醒她不是——血已经凝固了,结成细细的痂。
“罚没至亲。”
那四个字还在耳边回响。
织云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下都撞得肋骨生疼。她强迫自己深呼吸,甜腻的腥气灌进肺里,混合着一股新的味道——高温灼烧金属的味道,还有某种……焦糊味。
栈道前方有光。
不是乳白色的均匀光晕,而是炽烈的、跳跃的、橙红色的光。光从一扇巨大的拱门里涌出来,门框是某种暗沉的金属,被高温烤得微微发红。热浪一波波扑面而来,织云的额发被烫得卷曲。
她往前走。
每一步都踩在金属栈道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栈道在颤抖——不,是整个空间在颤抖,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在深处运转,每一次呼吸都带动着结构的震颤。
拱门越来越近。
热浪几乎要灼伤皮肤。
织云在拱门前停下,手扶住滚烫的门框,探头往里看去。
然后她看见了熔炉。
那是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圆柱形空间,直径至少有百丈,高度没入穹顶的黑暗。空间的中央,悬着一座炉。
不,那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炉子。
那是一个透明的、由某种晶体构成的圆柱体,高达数十丈,直径也有十丈以上。晶体内充满了翻腾的、炽白的液体——那不是岩浆,亮度比岩浆更高,白得刺眼,像浓缩了一万倍的日光。液体在晶体柱内疯狂涌动,不断撞击内壁,每一次撞击都让整个空间震颤,发出低沉的、如同巨兽心脏搏动般的轰鸣。
晶体柱的外壁上,密密麻麻布满了管道。银色的、暗红的、漆黑的管道,粗细不一,像血管一样缠绕着炉体,有的向上延伸没入黑暗,有的向下扎进地底。每根管道都在微微脉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流动。
而炉体本身,除了晶体部分,其余外壁都是暗沉的金属,被高温烤成了暗红色。那些金属外壁上,正显示着什么。
是光影。
动态的、色彩鲜艳的光影,在炉壁上流动变幻,像戏台上的皮影戏,但比皮影精细千万倍。织云眯起眼,辨认那些光影的内容——
最先出现的是一幅山水绣。
苏绣的针法,湘绣的配色,绣的是苏州园林的景致。假山流水,亭台楼阁,每一针都细腻得仿佛能看见叶脉的纹路。光影流转,那绣品“活”了过来:花瓣飘落,池水泛起涟漪,甚至能听见隐约的鸟鸣。
然后画面一转。
绣品被装进一个银色的罐头里,罐头上印着漂亮的艺术字:“苏绣·园林记忆罐”。接着出现一个穿着华服的女人,优雅地打开罐头,用银勺挖出一块淡蓝色的胶质,送入口中。女人脸上露出沉醉的表情,身后浮现出园林的虚影,仿佛她正置身其中。
一行大字在画面上浮现:
“非遗灵力罐——让记忆成为奢侈品”
小字标注:
“萃取纯正非遗灵韵,百分百还原技艺精髓。每日一罐,延年益寿。”
画面再转。
这次是古琴。
谢知音的脸出现在画面上——不,不是谢知音本人,是一个和他有七分相似的男子,穿着谢家乐师的服饰,坐在竹林里抚琴。琴声流淌,画面外飘来字幕:“谢氏古琴灵韵,助您安神静心。”
琴曲被“抽取”出来,凝成一管淡金色的液体,注入罐头。
“古琴·安魂曲记忆罐——缓解焦虑,售价1888灵币”
接着是骨雕。
顾七刻刀下的婴戏图骨球在画面中旋转,每个孩童的表情都栩栩如生。旁白响起:“顾氏骨雕,承载千年悲欢。收藏级记忆,值得拥有。”
骨球被粉碎,提炼,封装。
“骨雕·悲欢记忆罐——体验极致情感,售价2888灵币”
然后是茶。
崔九娘煮茶的身影惊鸿一瞥,茶烟袅袅。画面迅速切到一个精致的茶罐:“崔氏茶阵灵韵,唤醒深层记忆。”
“茶阵·醒神记忆罐——提升专注力,售价1588灵币”
最后,所有罐头排列在一起,背景是璀璨的星空。一个浑厚而充满诱惑力的男声响起:
“非遗灵力罐全家福——亲情特惠价888灵币!”
“焚天谷荣誉出品,让每个家庭都拥有传承的力量!”
广告循环播放。
在巨大的、轰鸣的、灼热的熔炉外壁上,这鲜艳而动感的广告显得荒诞而恐怖。织云看着那些熟悉的技艺、那些她认识的人的脸(或替身)、那些被商品化包装的“记忆”,胃里一阵翻搅。
但她没有时间恶心。
因为她的视线,终于落到了熔炉的正上方。
晶体柱的顶端,悬着一个铁架。
铁架由粗大的黑色金属构成,形似鸟笼,但更大。笼子被数条手臂粗细的铁链吊着,悬在熔炉正上方约三丈的位置。铁链向上延伸,没入穹顶的黑暗,随着熔炉的震动而微微摇晃。
而笼子里,有一个人影。
一个孩子。
织云的呼吸停止了。
传薪。
他穿着那身已经破损的、混着机甲残片的衣服,小小的身体蜷缩在笼子角落。铁笼的栏杆间隙很宽,宽到孩子完全可以钻出来——但他没有。他的手腕、脚踝上套着更细的铁环,铁环连着锁链,锁链的另一端固定在笼子底部,长度只够他在笼内有限活动。
孩子低着头,头发遮住了脸。
织云想喊,声音卡在喉咙里。
就在此时,吊着铁笼的铁链突然开始下降。
缓慢地,平稳地,齿轮转动的声音从穹顶传来,铁链一截一截下滑,铁笼朝着下方翻腾的炽白液体,一点一点降落。
一丈。
两丈。
热浪从下方涌上来,笼子的金属开始发红,传薪的衣服边缘卷曲、焦黑。孩子终于动了动,抬起头。
织云看见了他的脸。
苍白,脏污,额头上有一道已经结痂的伤口。但他的眼睛——眼睛是清醒的。没有之前被戴芯片控制时的赤红,也没有排队者们那种空洞,而是清亮的、属于孩子的眼睛,里面盛满了恐惧,但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坚忍。
还有一丝……歉意?
他在看着她。
隔着三十丈的距离,隔着翻腾的热浪,隔着循环播放的广告光影,孩子的目光穿透一切,精准地落在她身上。他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声音,但织云读懂了那口型:
“娘。”
铁笼又下降了一尺。
现在距离炽白液体只有不到两丈了。高温让空气扭曲,笼子底部的金属开始融化,一滴滴铁水坠落,掉进下方的液体中,发出“嗤嗤”的声响,炸开一朵朵微小的火花。
织云动了。
她没有思考,没有计划,身体先于意识行动。她沿着栈道冲向拱门内,栈道在她脚下发出刺耳的呻吟。拱门内是环绕熔炉的环形平台,平台边缘有栏杆——但栏杆是断的,很多地方只剩下参差不齐的金属茬。
她跑到平台边缘,离铁笼最近的位置。
还有二十多丈的垂直距离。
够不到。
就算她有灵力,就算她能飞,这个距离也够不到。更何况她现在丹田空空,灵丝黯淡,连最基本的绣阵都催动不了。
广告还在播放。
“非遗灵力罐全家福——亲情特惠价888灵币!”
那个浑厚的男声在巨大的空间里回荡,和熔炉的轰鸣、铁链的摩擦声混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交响。
织云的目光落在炉壁的广告光影上。
那些流动的画面,那些鲜艳的色彩,那些虚假的承诺。她的眼睛死死盯着“焚天谷荣誉出品”那几个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愤怒。
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愤怒,像熔炉里的炽白液体一样在她血管里奔涌。她猛地转身,冲向炉壁——平台距离炉壁只有三步,炉壁被高温烤得发红,隔着几步远就能感觉到皮肤要被烫伤的刺痛。
但织云没停。
她冲到炉壁前,伸出手——不是去碰那滚烫的金属,而是伸向炉壁上投射广告的光影。那些光影是虚的,是投射出来的幻象,理论上触碰不到。
可她的手穿过光影的瞬间,指尖传来了实体的触感。
纸。
是纸。
炉壁上贴着巨大的、柔软如绸的纸,广告光影就是从纸上投射出来的。纸的表面温凉,和周围滚烫的金属形成鲜明对比,像是被某种力量保护着。
织云抓住纸的边缘,用力一撕!
“刺啦——”
纸张撕裂的声音清脆得突兀。
广告光影闪烁了一下,她撕下的那一块区域瞬间暗了下去,露出后面暗沉的金属炉壁。但织云的动作没停,她继续撕,双手抓住裂缝两侧,用尽全身力气向两边扯!
纸张大片大片地剥离。
广告画面破碎、扭曲,那个浑厚的男声发出刺耳的电流杂音。光影在空气中乱窜,像受惊的萤火虫。织云撕下一整张巨幅广告——那纸轻得不可思议,拿在手里几乎没有重量,却坚韧得撕不破。
她把撕下的广告纸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
纸团滚了两圈,展开。
背面朝上。
然后织云看见了。
广告纸的背面,不是空白的。
有字。
不,不是印刷的字,而是……手写的字。用某种深褐色的液体书写,字迹潦草、颤抖,像是写字的人处于极度的痛苦或恐惧中。液体已经干涸,在纸背上晕开斑驳的痕迹,但字依然清晰可辨。
织云蹲下身,手指颤抖着抚过那些字。
第一行:
“娘,我还活着,在第三车间。”
第二行:
“流水线在抽我的脊髓液,他们说这是最高纯度的非遗灵源。”
第三行:
“不要相信广告,不要吃罐头,不要……”
后面的字被大片污渍覆盖,看不清了。
但最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字迹更凌乱,像是用尽最后力气写下的:
“织云,快逃,他们要用你绣——”
后面戛然而止。
纸背的右下角,有一个模糊的指印。深褐色的,已经干涸的指印。
织云认得那个指印的大小,认得那指纹的弧度。
是母亲的手。
她还活着。
在“第三车间”。
被抽脊髓液。
而这张广告纸,是她留下的消息。她用什么写的?血吗?不,颜色不对,更深,更褐……也许是混合了别的东西。她怎么把消息留在广告纸背面的?又怎么确保这纸会被贴到熔炉上?她知道自己会看到吗?
无数问题在脑子里炸开。
但织云没有时间细想。
因为头顶传来了铁链加速滑动的声音。
她猛地抬头。
吊着铁笼的铁链,正在快速下降!不再是之前缓慢平稳的速度,而是失控般的下坠,铁链摩擦着滑轮,发出刺耳的尖啸。铁笼剧烈摇晃,里面的传薪被甩到笼子边缘,小手死死抓住栏杆。
距离炽白液体,只剩一丈。
半丈。
织云冲向平台边缘,她想跳下去,哪怕摔死,哪怕被高温瞬间气化,她也要去够那个笼子。但就在她翻越残缺栏杆的瞬间,脖颈上的苏绣项圈猛地收紧!
这一次的力道比之前任何一次都狠。
织云眼前一黑,窒息感掐断了所有动作。她踉跄后退,摔倒在平台上,双手拼命去抠项圈,项圈却像生了根一样纹丝不动。缠枝莲纹泛起微光,那些金色的花瓣、银色的叶子、淡青的枝蔓,开始沿着她的脖颈向脸上蔓延。
像纹身。
又像是某种寄生。
她透过逐渐模糊的视野,看见铁笼停住了。
在距离炽白液体只有三尺的位置,铁链停止了下降。笼子悬在那里,底部已经融化了一半,传薪蜷缩在还没融化的那一侧,小脸被高温烤得通红,头发卷曲冒烟。
穹顶传来机械眼冰冷的声音:
“惩罚展示结束。”
“违规者织云,你已看到忤逆秩序的下场。”
“若再尝试破坏,下一次降落不会停止。”
铁链开始上升。
缓慢地,将铁笼从熔炉上方吊起,拉回穹顶的黑暗。传薪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黑暗中。只有炉壁上被撕破的广告区域,还残留着残缺的光影,以及地上那张写满血字的纸。
织云瘫在平台上,项圈的束缚稍稍放松,让她得以喘息。她剧烈咳嗽,每一声都扯得喉咙生疼。眼前阵阵发黑,但她的手摸到了地上的广告纸。
她紧紧抓住那张纸,纸背的字迹硌着掌心。
母亲还活着。
在第三车间。
流水线。
脊髓液。
而传薪……被当成展示惩罚的工具,悬在熔炉之上,随时可能坠落。
织云挣扎着坐起,背靠着滚烫的炉壁——高温透过衣服灼烧皮肤,但她感觉不到疼。或者说,心里的疼已经压过了肉体的疼。
她低头,看向手里的广告纸。
纸背那些潦草的字迹,在熔炉炽白液体的映照下,泛着诡异的光。
“不要相信广告,不要吃罐头,不要……”
不要什么?
最后那行没写完的话:“他们要用你绣——”
绣什么?
织云抬起头,看向熔炉对面。
环形平台的另一侧,有一扇小门。门是开着的,里面透出乳白色的光,和之前茧室的光一模一样。门上方有一个发光的标识:
“第三车间通道”
标识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非遗灵源提取区,闲人免进”
织云慢慢站起来。
脖颈上的项圈依然贴着她的皮肤,缠枝莲纹已经蔓延到下巴,她能感觉到那些纹路在微微蠕动,像是在生长,又像是在吸取什么。但她不在乎了。
她擦掉嘴角咳出的血沫,把广告纸仔细折好,塞进怀里,贴着心口放好。
然后她走向那扇门。
脚步很稳。
一步,一步,踩在滚烫的金属平台上,脚步声混在熔炉的轰鸣里,微不可闻。
但她知道自己在往前走。
向着母亲所在的地方。
向着那个抽脊髓液的流水线。
向着这个荒诞世界的核心。
临进门之前,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熔炉。
广告光影已经恢复了——她撕破的那块区域,有新的纸从炉壁内部“生长”出来,迅速覆盖了破损处,新的广告开始播放。还是那个浑厚的男声,还是那些诱人的宣传语,仿佛刚才的撕扯、血书、惩罚,都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炉壁上的大字鲜艳夺目:
“非遗灵力罐——让传承触手可及”
织云转过头,踏进了门内。
门在她身后无声关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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