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临时指挥中心。
这里已不再是FASt那充满科技感的控制室,而是一间位于地下掩体的、墙壁裸露着混凝土原色的安全屋。
空气里弥漫着设备散热的焦糊味、打印墨水的刺鼻气味,以及一种……属于绝对孤绝的冰冷。唯一的照明来自几块巨大的显示屏,幽蓝的光芒映照着林雪苍白如纸的脸。
她被官方项目除名,被同行质疑,被无形的力量监视。老张动用了毕生的关系和人脉,才勉强保下这个最后的据点,以及寥寥几位坚信她、愿意与她共赴未知的核心团队成员。他们像一群被困在井底的囚徒,仰望着唯一能看到的、那片被加密信号切割过的狭窄星空。
倒计时没有显示在他们的屏幕上,却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一个人的心脏上。凯洛最后传来的、关于格式化与最终时限的破碎信息,像诅咒一样缠绕着他们。他们知道毁灭将近,却不知具体何时,以何种方式降临。这种等待,比直接的刀剑更折磨人。
林雪已经超过五十个小时没有合眼。她的眼窝深陷,里面布满了血丝,但那双瞳孔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非人的、纯粹的精神火焰。她反复观看着之前与“彼岸”进行数学对话的记录,尤其是那些能量特征的频谱分析,试图从中找到一丝规律,一线生机。
就在这时——
没有任何预兆。
仿佛一根冰冷的针,直接刺入了她的太阳穴。
不是声音,不是图像,甚至不是痛感。
是一种……存在性的触碰。
一股微弱到极致、却带着无法形容的重量感的脉冲,如同穿越了亿万光年和无数维度壁垒的、疲惫不堪的信使,骤然出现在她意识的最深处。
它太微弱了,几乎被大脑本身的生物电噪音淹没。但它携带的“质感”……林雪瞬间就识别了出来——是凯洛!是那个来自SJ星的意识所独有的、混合了绝对理性与某种深沉悲悯的奇异波动!
但这波动,比她之前感知过的任何一次都要……稀薄。仿佛风中残烛,即将彻底熄灭。
脉冲的内容,并非她预想中的技术参数或坐标信息。没有复杂的编码,没有冗长的解释。只有几个纯粹到极致、几乎可以称之为意念结晶的碎片,如同几个沉重的音符,直接砸在她的灵魂上:
同步……
概念……
最后时刻……
桥……
信息戛然而止。那根连接两个世界的、无形的线,彻底崩断了。
林雪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她的身体晃了一下,手死死撑住冰冷的金属控制台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林工?!”一旁的年轻助手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
林雪没有回答。她闭上眼睛,全力捕捉、解读着那几个烙印在意识里的碎片。
同步……不是数据传输,是……意识状态的协调?
概念……一个……意象?一个能承载意义的符号?
最后时刻……格式化……那个悬而未落的铡刀……
桥……连接……沟通……
碎片在她脑中疯狂旋转、碰撞。
她仿佛能感受到凯洛在发出这信息时的决绝与……献祭般的意味。他不是在传递方案,他是在传递一个信念,一个将两个文明存亡寄托于一次共鸣的、疯狂的赌局!
他赌她能理解。
他赌人类意识能做到。
一股混杂着巨大恐惧、荒谬感和……一丝微弱火苗般希望的洪流,冲垮了林雪连日来的疲惫与绝望。她猛地睁开眼,瞳孔深处那簇火焰燃烧到了极致。
“召集所有人!”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一般的意志,“立刻!”
不到三分钟,仅存的七名核心成员聚集在狭小的控制室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林雪站在主屏幕前,屏幕上没有任何数据,只有一片空白。她转过身,目光扫过每一张疲惫而困惑的脸。
“我们收到了‘彼岸’最后的通讯。”她开口,声音异常平静,但这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不是技术细节。是一个……请求。”
她将凯洛传递来的意念碎片,以及自己的解读,清晰地陈述出来。没有修饰,没有夸张,只是赤裸裸地呈现那个疯狂的核心——在毁灭降临的最终时刻,让两个世界的意识,聚焦于同一个“概念”,进行一次史无前例的同步。
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几位顶尖的科学家、工程师,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林工……这……这太……”一位负责信号处理的专家张了张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这超越了现有科学的边界!我们甚至无法定义‘集体意识’,更不用说主动引导和跨维度同步!”
“我们没有时间争论可行性!”林雪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这是他们用最后的力量送出的唯一可能!这是我们……也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她走到一块白板前,拿起笔,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
“现在,我们需要确定那个‘概念’!”她的笔尖重重地点在白板上,“一个必须同时满足以下条件的符号或意象:”
“第一,它必须在SJ星的文明传说中存在,具有核心象征意义!”
“第二,它必须在地球人类文明,尤其是拥有悠久历史传承的文明中,存在高度相似的对应物!”
“第三,它必须足够原始,足够强大,能直指意识深处,超越语言和文化的隔阂!”
“第四,它必须蕴含‘连接’、‘支撑’、‘生命’、‘秩序’等正面意向,足以形成对抗‘格式化’毁灭性能量的共鸣!”
命令一下达,残存的团队如同精密的仪器般高速运转起来。所有人员被分为两组。
一组,由老张协调,通过一切隐秘渠道,调动所有可访问的全球神话学、符号学、考古学数据库,尤其是聚焦于中国上古神话(如《山海经》)、古埃及、北欧、玛雅、苏美尔等文明的核心意象。
另一组,由林雪亲自带领,开始疯狂检索、分析之前与SJ星数学对话中,凯洛无意间流露出的、关于他们文化背景的蛛丝马迹。那些隐藏在几何图形背后的美学偏好,那些逻辑推演中偶尔闪现的、非功利的对“结构”与“根源”的痴迷……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屏幕上,一个个候选符号被提出,又被迅速否定。
金字塔?象征意义偏重死亡与来世,且地域性过强。
龙?东西方解读差异巨大,且形象过于复杂。
曼陀罗?过于抽象,缺乏跨文明的普适性。
太极?蕴含阴阳流转,但“连接”与“支撑”的意象不够突出……
焦虑如同毒雾般在空气中弥漫。每一次否决,都像是朝着绝望的深渊又迈进了一步。
就在林雪感到自己的精神即将被这巨大的压力压垮时——
她的目光,猛地定格在屏幕上刚刚由考古学小组提交的一份资料上。
那是中国良渚文化出土的玉琮上刻画的、被视为原始宇宙观表达的神人兽面纹的抽象线图。那繁复而有序的线条,那象征着贯通天地的结构……
几乎同时,负责分析SJ星美学特征的程序员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林工!你看这个!”
他将一段从SJ星数学信号中剥离出的、极其微弱的背景谐波进行可视化处理。那谐波在屏幕上形成了一幅极其简约,却又无比恢弘的图案——一棵巨树的抽象几何结构!
根系深深扎入虚无,树干贯穿天地,枝叶如同承载着星辰的网络,向无限延伸!而在那树干的纹理中,隐约可见与良渚玉琮纹饰核心结构相似的回旋纹路!
“树……”林雪喃喃自语。
她的思绪如同被一道闪电劈开!
北欧神话中的世界之树,尤克特拉希尔(Yggdrasil),连接九界,支撑世界。
中国上古神话中的建木、扶桑,是沟通天地人神的阶梯,是太阳栖息的神树。
凯尔特文化中的生命之树。
甚至《圣经》中的伊甸园生命树……
“树!”林雪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那光芒如此炽烈,仿佛能点燃这昏暗的地下室,“是——世界之树!”
这个概念,完美符合所有条件!
它跨越了东西方文明的壁垒!
它象征着连接、支撑、生命与宇宙秩序!
它在SJ星的背景谐波中留下了清晰的印记!
它足够原始,足够强大,直指不同文明对宇宙结构的共同想象!
“就是它!”林雪的声音带着颤抖,那是压抑到极致后的释放,是于无边黑暗中终于看到一缕微光的激动,“通知所有合作节点!启动‘建木’协议!”(她使用了中国神话中的称谓,赋予其更深的寄托)
“目标:在‘彼岸’给定的最终时刻,引导所有可用脑机接口志愿者,同步观想——世界之树!”
“一棵根系贯穿地球,枝叶触及星辰,树干闪耀着双星光芒的……世界之树!”
概念的洪流,终于冲破了文明的堤坝,找到了它唯一的出口。
一场将两个世界命运系于一根意识丝线上的、疯狂而悲壮的同步实验,进入了最后的读秒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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