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时光倏忽而过。
这五日里，乙班那十几位“过来人”几乎是足不出户，埋头修改文章。
学堂里时常能听到争论声、叹气声，或是豁然开朗的低呼。
青文将郭教习的点评反复咀嚼，对照自己的文章，沉下心来，一字一句地推敲打磨。
到了第五日，书院所有童生，皆收到了通知：明日至明伦堂集会。
青文随着人流步入时，堂内早已黑压压坐了不少人。
苏教习、郭教习、刘教习端坐在正前方。
三位师长齐聚，气氛显得格外郑重。
人到齐后，苏教习轻咳一声明伦堂内顿时安静下来。
“今日召集诸位，非为讲授新课，乃为复盘今年之院试。”
“朝廷取士，自有法度；我书院育人，亦重实效。”
“此番院试，我院李逸之、孟文谦、孙文斌三人得中，可喜可贺。”
“然，榜上有名者固有荣光；未能登榜者亦未必无得。亲历鏖战，必有体悟。”
“今日，我与郭、刘二位教习共同主持，请此番下场之学子，分享其得失。众同窗共析之、共鉴之、共思之。”
“学问之道，贵在切磋，望尔等畅所欲言，毋存门户之见，但求真理愈辩愈明。”
苏教习言罢，向郭、刘二位教习微微颔首。
郭教习率先起身，走到台前，目光扫过台下学子，朗声道：“今日讲论，便以院试真题为骨，以诸位学子亲身实践为肉。”
“我与刘教习抛砖引玉，关键还看诸君。”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乙班几人身上：“此次讨论先从我院此次赴考学子中，于正场四书题上答得颇有见地者开始。”
“陈青文，你且上来，与大家说说你对此题‘生而知之者…’的破题之思与行文之法。”
被点到名的青文心头一跳，没想到郭先生第一个就叫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在众人注视下起身，稳步走上讲台，先向师长及台下同窗恭敬行礼。
稍定心神后开口道：“学生以为，此题看似论‘生知’之高妙，实则关键在于后半句……”
他讲得不算慷慨激昂，但条理分明，引证清晰，尤其强调了“积累”与“功夫”的重要性。
青文讲罢，郭教习颔首，随即看向台下：“青文所论，诸位以为如何？可有不同见解，或补充之处？”
一位年纪稍长的学子立刻站起来，拱手道：“青文师弟高见。不过，学生有一愚见，若从……”
他话音刚落，另一位学子也起身道：“我以为不然。此题若过于强调‘学知’而弱化‘生知’，恐有偏离之嫌……。”
台下议论声起，有人赞同年长学子的切入，有人觉得另一位学子的理解更近本义。
郭教习并不急于评判，只是微笑听着。
刘教习此时插言道：“此题破题角度确可多样。陈青文所取，稳妥；卫平章所言，侧重鲜明，亦是一法；曹广孝所见，直指核心，然对破题要求亦更高。”
他三言两语，点出各自优劣。
接着，苏教习点名叫了甲班一位在五经题《易》上答得不错的学子分享。
那人上台，讲述自己如何理解“裁成辅相”之意，如何结合自然天道与人文政教展开论述。
分享后，同样引发了关于《易》理阐释不同路径的讨论。
随后是针对“尊德性而道问学”的讨论。郭教习点名让张鹏上台。
张鹏有些紧张，但说到自己以“玉”与“刀”为喻时，又重新变得自信。
他详细阐述了自己的构思，如何以比喻贯穿，力图使文章生动。他讲完后，台下反应颇为热烈。
梁识在下面小声嘀咕：“花架子倒是摆得足……” 被旁边的同窗用手肘捅了一下。
果然，立刻有学子站起来质疑：“张鹏师兄此喻虽巧，然学生以为，德性之内涵丰厚，岂是‘温润’可尽？问学之目的广阔，又岂止‘锋芒’二字？”
“以此喻为核心架构全文，是否稍嫌局促，恐有以辞害意之虞？”
另一位学子则道：“我以为此喻颇有新意，能令人耳目一新。考场文章，能在稳当基础上出新，已属难得。关键看后续如何将比喻与义理扎实结合。”
张鹏在台上，脸一阵红一阵白，努力为自己的构思辩护，台下争论不休。
郭教习与刘教习低声交换意见，最后由刘教习总结：“譬喻如药引，用得好，增色添彩；用不好，反成累赘。”
“关键在于喻体与本体是否神合，是否能助说理，而非炫技。张鹏此喻……。”
讨论最为激烈的，莫过于那道关于“夏税秋粮逋欠”的策问题。
郭教习让青文再次上台，分享他修改后的思路。
青文这次着重讲了自己如何补全考量：既体恤民情，也考虑到朝廷税赋之必要，并设想了防止胥吏舞弊的几条具体措施。
他讲完，台下如同炸开了锅。
“陈师弟考虑周全！尤其是防胥吏之弊，实为要害！”
“然否！赋税乃国之血脉，一味体恤，若催征不力，边饷何出？河工何继？学生以为，当更强调官府权威与催科之法！”
“此言差矣！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若催科太急，逼得百姓流离，田亩荒芜，税源从何而来？当以安抚为本，缓缓图之。”
“安抚？若无雷霆手段，刁民猾吏何以震慑？依我看，当行保甲连坐，限期完粮！”
“连坐？此非仁政！当以劝课农桑、兴修水利为本，民富自然国富……”
支持“恤民”的、强调“国用”的、主张“刚柔并济”的，各种观点激烈碰撞，引经据典，联系实际，甚至争得面红耳赤。
明伦堂内，仿佛成了一个小型的朝堂论政之所。
三位教习并不制止，反而听得津津有味，偶尔相视一笑。
最后，关于五道判语的讨论，则更侧重于对《大晟律》条文的理解与具体案情的情理法平衡。
刘教习亲自出马，将几条典型判例抛出，让不同班级的学子尝试判决并陈述理由。
再逐一剖析律条本意和判决要点，使众人对律法的实践运用有了更深体会。
这场从清晨直至日头西斜的讲论会，除了中午短暂休息，无人离席。
虽然观点各异，时有争论，但氛围始终是热烈而求知的。
苏教习最后总结时，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兴奋的疲色和满满的收获感。
“今日之会，甚好。”苏教习捻须微笑，“院试虽过，学问不止。望尔等将今日之所闻、所思、所悟，融入日后功课之中。散了吧。”
众人起身，行礼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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