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性的时刻终于到来。
洞穴内那片被简单布帘隔出的区域，此刻仿佛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微型世界。中央平整的石板经过反复沸水冲刷，此刻铺着林栖贡献的那块浅色细布，在几盏鱼鳔灯和额外点燃的、光线稳定的松脂火把照耀下，泛着微光。
空气里弥漫着多种气味混杂的、令人心神紧绷的基调：煮沸过的布帛带来的淡淡水汽味，林栖刚刚点燃的、用于净化空气的艾草烟雾的清苦气息，以及那碗被赵叶小心翼翼捧在手中、刚刚调配好的麻沸散汤剂所散发出的、混合着洋金花特有甜腥与川乌、曼陀罗籽辛辣的复杂药味。
周砚赤着上身，坐在石板旁，他古铜色的皮肤在火光下显得有些紧绷，肌肉线条清晰如刻。他那条畸形的右臂此刻看着更加触目惊心，关节处的扭曲角度和萎缩的肌肉，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创伤与痛苦。他闭着眼，胸膛规律而缓慢地起伏，正在进行深长的呼吸，试图将身体的机能调整到最佳状态，也试图压下心底那面对未知剧痛的本能战栗。
沈云疏站在他身侧，手中紧握着那把参与锻造的短匕，刀刃在火光下流动着寒光。她的角色是在必要时，协助林栖进行最直接的物理固定。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如同磐石般坚定，没有丝毫动摇。她知道，此刻任何一丝犹豫都可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林栖站在周砚对面，他已经用沸水和草木灰彻底清洁了双手，此刻正将最后几根处理好的、粗细均匀的柳木板以及准备好的麻布绷带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的表情依旧是惯常的冷峻，但那双总是过于平静的眼眸里，此刻却凝聚着一种极致的专注，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他是主刀者，是技术的关键执行者，压力最大。
赵叶站在稍远一点的位置，双手紧紧捧着那碗棕黑色的麻沸散，她是知识的提供者，也是药物的守护者，碗中药液的多少，直接关系到周砚需要承受的痛苦程度。沈槐、王氏、春婶等人则守在布帘之外，连呼吸都放得很轻，仿佛生怕一丝声响都会干扰到里面的进程。沈云墨、石头、阿昌等少年更是屏息凝神，拳头不自觉地握紧，目光紧紧盯着布帘的缝隙，仿佛能穿透它看到里面的情形。
“周大哥，”赵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努力保持着平稳，“麻沸散煎好了，药力……据娘说和书上记载，能麻痹痛觉，但你可能还是会感觉到一些拉扯和不适，甚至……因为个体差异，也可能无法完全隔绝剧痛。你……千万要忍住，不能乱动。”
周砚缓缓睁开眼，他的目光扫过沈云疏，掠过林栖，最后对赵叶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沙哑：“明白。来吧。”
没有多余的废话，他接过赵叶递来的陶碗，看着碗中那散发着怪异气味的药液，没有丝毫犹豫，仰头便将其一饮而尽。药液的味道极为苦涩辛辣，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烧感，但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喝下药后，他重新闭上眼，继续调整呼吸，等待着药力发作。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众人都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跳动的声音。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周砚的呼吸逐渐变得更为绵长，紧抿的唇线也似乎松弛了一些，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林栖伸出手，指尖在周砚右臂畸形愈合处周围的皮肤上轻轻按压，同时低声询问：“感觉如何？还有多少知觉？”
周砚的眼皮动了动，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麻……木，像隔了层厚布……但，骨头那里的……牵扯感，还在……”
这在意料之中。麻沸散并非现代麻醉剂，无法做到完全无痛。
林栖看向沈云疏，眼神交汇间，彼此明了——时候到了。
“开始。”林栖的声音冷澈如冰。
他示意周砚将身体侧倾，将受伤的右臂完全暴露出来，由沈云疏和得到示意后进来的赵石（他力气大且沉稳）一左一右，稳稳地扶住周砚的肩膀和左臂，确保他身体不会因突如其来的剧痛而失控移动。
林栖深吸一口气，他的双手稳定得如同铁铸。他先是用手指再次精确地确认了需要重新折断的位置——那是原来骨折后畸形愈合最严重、骨痂形成最牢固的节点。然后，他取过一块准备好的、包裹着软布的短木棍，示意周砚咬住，以防他因剧痛咬伤舌头。
下一刻，林栖眼神一厉，双手猛地发力！他运用的是一种巧劲与蛮力结合的手法，一只手固定住周砚的上臂，另一只手如同铁钳般扣住畸形愈合点下方，以一种果断而狠决的力道，猛地反向一拗！
“咔嚓！”
一声清晰得令人牙酸的、骨骼断裂的脆响，猛地在这寂静的空间里炸开！
“呃——！”即使有麻沸散的作用，那股源自骨骼深处、撕裂灵魂般的剧痛，依旧如同狂潮般瞬间冲垮了周砚的意志防线。他全身肌肉骤然绷紧如铁，脖颈上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痛苦低吼，豆大的汗珠瞬间从全身每一个毛孔涌出，浸湿了身下的垫布。他咬紧了口中的木棍，发出令人心悸的“咯咯”声。
布帘外传来王氏压抑的惊呼和春婶念佛的声音。沈云墨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沈云疏感觉到周砚身体的剧烈颤抖，她用力扶住他的肩膀，指甲几乎掐进自己的掌心，但她不能松手，只能用自己的稳定，去对抗他身体的失控。
林栖对周砚的痛苦恍若未闻，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手下。一击之后，他毫不停滞，双手如同最精密的器械，趁着旧骨痂被暴力破开、断端重新分离的瞬间，凭借着手感与赵叶之前描述的解剖位置，飞快地进行着手法复位！他将错位的骨茬对齐，将扭曲的关节尽量恢复到正常生理角度。这个过程需要极大的力量和精准的控制，丝毫的偏差都可能前功尽弃。
周砚的身体在持续的剧痛中剧烈地痉挛着，他的意识在痛苦的深渊边缘浮沉，只有口中那截木棍和身边沈云疏等人稳定的扶持，成了他维系清醒的唯一锚点。
复位完成！林栖没有丝毫喘息，立刻低喝：“夹板！”
守在旁边的赵叶立刻将早已准备好的、内衬了软布的柳木板递上。林栖和沈云疏配合，迅速将夹板贴合在断骨处的左右两侧，赵石也腾出一只手帮忙固定。
“绷带！”
麻布绷带被迅速递上。林栖手法娴熟地开始缠绕固定，每一圈都用力均匀，确保夹板牢固不移位，又不能过紧影响血液循环。他的动作快而不乱，稳定得令人心折。
整个过程中，周砚的闷哼与粗重的喘息声始终未断，汗水在他身下汇成了小小的水洼。但他终究是凭借着非人的意志力，身体除了本能的颤抖，没有出现大幅度的挣扎，为林栖的操作创造了至关重要的条件。
当最后一道绷带被打上牢固的结，林栖仔细检查了周砚的指尖颜色，确认血液循环未受严重影响后，他才缓缓直起身，长长地吐出了一口一直憋在胸口的浊气。他的额头上也布满了细汗，这场手术对他的精力消耗同样巨大。
“完成了。”林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布帘被猛地掀开，沈槐、王氏等人涌了进来，看到周砚虽然面色惨白如纸，浑身湿透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但右臂已经被妥善固定，形态看上去正常了许多，都不由得松了口气，紧接着便是涌上心头的巨大喜悦与心疼。
“好了，好了，接上了！”春婶抹着眼角。
沈云疏慢慢松开扶着周砚肩膀的手，她的手臂因为长时间用力而微微颤抖。她看着虚脱般靠在赵石身上、闭目急促喘息的周砚，看着他那条终于回归正位的胳膊，心中百感交集。她取下周砚口中那几乎被咬穿的木棍，用干净的软布蘸了温水，轻轻擦拭着他脸上和颈间的汗水。
周砚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他的眼神因为剧痛的余波而有些涣散，但深处那簇火苗却并未熄灭，反而因为熬过了这最艰难的一关而显得更加明亮。他看向沈云疏，又看向林栖，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化作一个极轻的、几乎看不到的点头。
无需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赵叶赶紧上前，将准备好的、用于镇静止痛的普通草药汤剂喂给周砚。接下来，他需要绝对的静养，以及持续的药物治疗和营养补充，等待着断裂的骨骼在自然铜的药力促进下，重新愈合。
手术成功了！
消息像春风一样吹遍了营地的每个角落。守在外面的沈云墨、石头、阿昌等人欢呼雀跃，连平日里沉默寡言的黑子都跟着兴奋地摇起了尾巴。笼罩在营地上空多日的阴云，在这一刻终于被希望的光芒彻底驱散。
虽然周砚的康复之路依旧漫长，但最凶险的关卡已经闯过。这个团队，再次凭借着自己的知识、勇气、信任和无可动摇的凝聚力，将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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