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坊的日子枯燥而紧绷,空气里弥漫着铁锈、汗水和一种无形的压抑。
苏轶表面上专注于督导箭簇淬火,目光却一直在扫视着周遭。吴管事那看似谦逊实则包藏祸心的试探,监工们投向工盟成员时那混合着嫉妒与警惕的眼神,都被他一一记在心里。
这日晌午,坊内突然一阵骚动。几名郡兵押着一个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汉子闯了进来,粗暴地将其扔在坊正面前的空地上。
“抓到一个细作!沛县刘邦派来的!”为首的兵士大声禀报,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扫过苏轶所在的方向。
那“细作”艰难地抬起头,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最终竟定格在苏轶身上,嘶声道:“苏……苏先生……刘公……问您……可还记得……沛县之约……”话音未落,便昏死过去。
沛县之约?苏轶心中凛然,他与刘邦素未谋面,何来约定?这分明是栽赃!
坊正脸色铁青,厉声喝道:“苏轶!这是怎么回事?!”
瞬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苏轶身上,惊疑、恐惧、幸灾乐祸……吴管事的嘴角甚至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阴笑。
苏轶心念电转,知道此刻任何辩解在“人证”面前都苍白无力。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
“且慢!”
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洗得发白的儒袍、头戴方巾的老者排众而出,正是那位平日里被嘲为“腐儒”的周夫子。他面色因激动而泛红,胡须微颤,却挺直了脊梁。
“坊正明鉴!”周夫子对着坊正一揖,声音洪亮,“《论语》有云:‘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
此人来历不明,言语模糊,仅凭一面之词,岂可妄断苏师傅之罪?此非君子之道,亦非治国之法!此乃小人所为,构陷忠良!”
他引经据典,声音带着一股凛然正气,竟让嘈杂的场面为之一静。连那坊正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气势慑住,一时语塞。
苏轶惊讶地看着周夫子。他没想到,这位平日里固执己见、甚至有些迂腐的老儒生,在关键时刻,竟会秉持着心中的“道义”,挺身而出,为他这个“离经叛道”的匠人说话。
“周夫子所言极是。”又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徐夫子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站在苏轶身侧,目光平静地看着坊正,“老夫可作证,苏师傅近日一直在坊内督导技艺,从未与外人接触。
此人所言,纯属子虚乌有。坊正若是不信,可查验此人身上,可有与苏师傅相关的任何信物?”
徐夫子在坊内资历老,手艺精,说话自有分量。
那坊正看看义正辞严的周夫子,又看看沉稳笃定的徐夫子,再看看地上那个昏死的“细作”和眼神闪烁的吴管事,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这恐怕是坊内的倾轧构陷。
“哼!”坊正冷哼一声,“将此细作押下去,严加看管,待其苏醒再行审问!苏轶,你继续做事!”他挥了挥手,算是暂时将此事压下。
危机暂解,但苏轶知道,这只是开始。陈平的“推手”已经来了,而且来得如此狠辣。
是夜,月黑风高。
苏轶从官坊返回棚户区的路上,行至一段僻静的河岸。突然,两侧黑暗中窜出数道黑影,手中利刃在微弱的星光下反射出寒芒,直扑苏轶而来!杀气凛冽,动作狠辣,远非寻常地痞可比。
惊蛰如同鬼魅般从苏轶身后闪出,短刃出鞘,迎向敌人。叮当之声骤起,火星四溅。惊蛰身手矫捷,招式狠厉,瞬间便放倒两人。但来袭者人数众多,且配合默契,显然训练有素,竟将惊蛰隐隐缠住。
另有两名黑衣人则绕过战团,直取苏轶!
苏轶虽跟随惊蛰学过些粗浅防身术,但面对这等专业杀手,险象环生。
他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远超常人的冷静,险之又险地避过几次致命攻击,衣袖却被划开一道口子。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青影如同飘叶般无声无息地落入战圈。
是惊鸿!他手中并无兵刃,只凭一双肉掌,身法飘忽不定,或拍或点,招式看似轻柔,却每每击中黑衣人关节、穴道等要害之处,中者无不闷哼倒地,瞬间失去战斗力。
他的加入,瞬间扭转了战局。不过几个呼吸间,来袭的黑衣人已倒下一半。
为首的黑衣人见势不妙,发出一声唿哨,剩余几人虚晃一招,迅速遁入黑暗,消失不见。
“是军中搏杀术,夹杂了些江湖路子。”惊鸿检查了一下倒地黑衣人的尸体,语气肯定,“不是赵高的人,更像是……被雇佣的亡命徒,或者某些地方豪强私下豢养的死士。”
苏轶心下了然,这恐怕与白天的构陷是一套组合拳。有人不仅要他在官坊待不下去,更想要他的命!
“多谢。”苏轶对惊鸿道。
惊鸿摆摆手,目光却投向河岸对面那片漆黑的树林,眉头微皱:“刚才……似乎还有人在旁观。”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如玉石交击的声音从林中悠然传出:
“星火之光,已现燎原之势;潜龙在渊,何不腾跃九天?”
随着话音,一位身着玄色深衣、长发披散、看不出具体年纪的男子,缓步从林中走出。他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睛,深邃如同古井,仿佛能洞悉人心,看透世间一切迷雾。
他手中把玩着一枚古朴的龟甲,气度超然,与这杀戮后的战场格格不入。
苏轶心中一凛,此人给他一种极其危险又深不可测的感觉。
“阁下是?”苏轶警惕地问道。
那玄衣男子微微一笑,目光扫过苏轶、惊蛰、惊鸿,最终落在苏轶那被划破的衣袖上,仿佛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物。
“山野之人,名号不足挂齿。你可以叫我……玄微。”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观小友行事,聚民力,示巧技,虽困于方寸之地,心却怀天下之志。然,可知‘势’之所趋?可知‘机’之所在?”
纵横家!苏轶脑中瞬间闪过这个念头。只有传说中的鬼谷传人,才有这般洞察人心、言谈间直指核心的能力!
“请先生指教。”苏轶压下心中的震动,拱手道。
玄微先生手指轻弹,那枚龟甲发出清脆的声响。“天下如棋,众生如子。强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然,力强者如项梁,势大者如陈胜,权谋者如刘邦,乃至隐匿待时者……皆在局中。小友欲行非常之道,可知己身处于何等‘局眼’?可知如何‘造势’而非‘顺势’?”
他的话语如同暮鼓晨钟,敲打在苏轶心上。他一直在思考如何为普通人寻找活路,却从未如此清晰地站在天下棋局的高度,审视自己的位置和策略。
“造势……”苏轶喃喃自语。
“不错。”玄微先生目光深邃,“技术可利民,亦可强兵;民心可自保,亦可覆舟。如何将你手中之星火,化为燎原之大势,如何在群雄并起间,找到属于你的那条‘生门’,这便是‘纵横’之道。”
他向前一步,将一枚看似普通的木制符牌递给苏轶,符牌上刻着繁复而神秘的纹路,中心是一个古老的“势”字。
“此物赠你。若他日陷入迷局,或欲观天下之势,可持此物,至云梦山泽,或有所得。”玄微先生说完,不待苏轶回应,身形便如青烟般向后飘退,融入林中黑暗,仿佛从未出现过。
苏轶握着那枚尚带余温的符牌,感受着其中蕴含的某种奇异韵律,心中波澜起伏。墨家的务实,儒家的道义,此刻又加上鬼谷纵横的“势”与“机”……他选择的这条路,似乎正将诸子百家的精华,一点点汇聚到他身边。
他看着远处下邳城依稀的轮廓,又看了看手中符牌,眼神愈发坚定。
下邳已不再是避风港,而是风暴眼。他必须更快地成长,不仅要“种地”,更要学会如何在这天下棋局中,“造势”落子。
惊蛰与惊鸿守护在侧,他们都明白,从今夜起,苏轶的征途,将进入一个全新的、更加凶险也更加波澜壮阔的阶段。星火已燃,只待风起。而鬼谷的机缘,或许正是那第一阵助燃的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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