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敬垂眸沉吟,指节在案几上轻叩两下,终是颔首道:
“也好,正好试试新得的方法是否奏效。”
见夫君应允,她当即将长子明惟清唤至跟前,细细叮嘱今日事宜:
“宴席诸事已备妥,你且带人再巡一遍府中安防,莫要疏漏。”
顿了顿,又压低嗓音,“西院那边……若你二叔归府,立刻传讯。”
话至尾音,指尖无意识攥紧袖口,到底添了句,“万事谨慎。若发现有异,不可轻举妄动。”
随后与明惟清保证今夜必回,明惟清这才领命离去。
乔氏轻叹一声。
复玥宴在前,本不该离府,可心中却又记挂着......
她与明敬对视一眼,二人不再多言,袖袍翻飞间,一架青玉飞舟凌空而起,转瞬没入云霭之中。
一树梧桐叶隙漏天光,几瓣梨花香隙移帘影。
四月十六·望日
暮春向晚,新绿盈阶。
牡丹将谢未谢之时,檐外槐荫已初密。
久未设宴的明府东院,今日焕然一新。
栖凰台虽仅二层,却气象万千——一层可纳百桌宾客,觥筹交错;二层以檀木屏风隔出雅座,供那些不喜喧闹的宗派大师静观。
阁顶机关暗藏玄机,影卫隐于梁间,只待时辰一到,阵法自启。
中央九阶玄玉台上,洗灵阵光华流转,阵眼处悬着明若泠曾佩戴的锁魂铃。
十三株极北寒渊的灵花环绕而植,花苞紧闭,如冰雕玉琢,暗合她【十三载蒙尘,一朝盛放】之命数。
此花若绽,瓣若冰晶,蕊泛幽蓝,其气可涤荡浊息,近之则灵台清明。
自阁门至玄玉台,银砂为毯,乃陨星碎末所炼,踏之如行银河。
而入口处,大片绛血牡丹灼灼如火,花瓣殷红似血,叶脉金丝缠绕,恰喻“破茧重生”之意。
花丛暗藏噬言蛊,若有人出言不逊,则花瓣骤合,挤出腥红汁液,以儆效尤。
檐下百盏青玉莲灯无风自动,莲心焰火明灭,映得满庭生辉。
明若泠倚着梧桐老树调息,衣角尚沾火脉法诀留下的焦痕。
一片枯叶落于膝上,是方才习练火系术法时,灵力失控所灼。她指尖轻拂,叶烬随风而散,如焚尽往昔嘲弄。
抬眸时,树皮上新添几道刻痕。两日光阴,尽凝于此。
自生来因神魂残缺,灵根蒙尘,世人皆讥她为“明家长女痴”。
而今日酉时,青桑各大世家、宗门齐聚于此,参加她的复玥宴,以灵火焚尽旧日耻痕,昭告天下——
皎月终不堕泥淖。
“小姐,四小姐在院外说要给您添礼呢......”
雨酥碎步穿过垂花门,话音未落,明若泠倏然睁眼。
眸中灵光流转间,体内灵气如潮翻涌,竟是要突破的征兆。这波动比上回更甚,却偏偏卡在将破未破的玄妙之境。
她睁开清亮的眸子,指尖轻叩梧桐树干,震落三片焦叶:“回绝了吧。”
黄鼠狼拜年,上回撕破脸皮还敢登门?
“就说宴席上自会相见。”
语毕闭目,任那截焦枝在掌心化作齑粉。
雨酥方退,半盏茶未尽,忽闻云霜清亮嗓音破空而来:“小姐!墨小姐到访!”
声未落,秋香色身影已掠至眼前。
来人身着黄绿渐染衫裙,银线云纹随步生辉,腰间禁步玉声琳琅。难得敛了平日张扬,倒显出三分闺秀风范——
倘若忽略她扑来的架势的话。
“泠泠!想煞我也!”
明若泠被这雀跃声调染得眉梢微扬,故意学她拖长尾音:
“无暇~三日前才在凌霄阁共饮冰魄酿呢。”
“三日如三秋呀!”
墨无暇笑嘻嘻挽住她手臂,忽地蹙眉,“你怎还穿着练功服?酉时将至......”
“正要更衣。”明若泠反手扣住她腕间玉镯,“来得巧,帮我参考参考。”
转过十二幅缂丝屏风,四名侍女手捧妆奁静立多时。鎏金熏炉吐出青烟,将幻花水镜映得如梦似幻。
酉时
暮色初临,天幕忽坠流霞。
云深处传来三声编钟清响,十二只玄鹤衔五色璎珞破空而来,翅尖掠过的轨迹在空中凝成灵纹。朱漆大门“吱呀”自启,青铜门环上螭首倏然睁眼,龙须轻颤间喷出绯色烟霞。
此乃千年桃木炼化的净尘香,可验百毒,兼涤凡尘。
周伯手持玉简立于阶前,身后二十四名绛衣侍女手执鲛纱灯,灯芯燃着北海鲛油,照得青石甬道亮如白昼。
每有宾客至,便有一盏灯无声浮起,引着客人穿过回廊。
席间最引人注目的,当属墨家特制的青傀。
这些槐木所炼的傀儡身着天青纱衣,关节处嵌着星砂,斟酒时腕间会绽出半寸青芒,正是墨家机关术与明家符咒结合的奇巧之物。
“青桑国君携君后、太子,及诸位殿下公主到——”
门口迎宾的天丹阁弟子声如金玉,尾音在暮色中荡开三叠灵韵。
这差事原是阁中二十名内门弟子争破了头才抢来的——
明若泠六岁时在天丹阁养了三月,这些师兄师姐早将她视作亲妹。
若非阁主严令只准二十人赴宴,只怕整个天丹阁都要倾巢而出。
周伯正巡视至门前,见状疾步上前,玄色衣摆掠过青砖时竟未惊动一粒银砂。
虽知姬氏皇朝在青桑修真界不过排行第三,仍将玉简横托至眉:“恭迎国君、君后圣驾,请随老奴移步栖凰台。”
姬氏众人皆含笑颔首。青桑君后腕间九转玲珑镯与太子腰侧龙纹佩相映生辉。
突然西侧传来骚动。
原来某位宾客的灵宠嗅到桃香兴奋,竟扑向螭首烟霞。周伯袖中飞出一道金绳,那貂儿顿时被定在半空,惹得众人哄笑。
一颗流星恰在此时划过栖凤台天幕。
“恭喜明阁主!令嫒重获修炼之资,日后必成大器!”
“当真是青桑一大盛事!”
明敬与乔氏立于玄玉台前,衣袂流光。往日里那个威压外放、声若洪钟的天丹阁主,今日竟着了身月白描金的广袖长袍,连眉宇间的锐气都敛了三分。
乔氏一袭天水碧罗裙,鬓间九凤衔珠步摇轻晃,端的是雍容华贵。惹得几位熟识的弟子暗自咋舌——这哪还是平日那个为炸炉跳脚的阁主和阁主夫人?
下方西院那桌的青傀已添了七回茶。
若这槐木傀儡有灵,怕是要冷笑出声,明家二房这几人,倒像是八辈子没饮过灵泉茶水似的。
桌底下的明璐瑶死死绞着鲛绡帕子,指节发白。她望着穹顶渐开的星空,忽想起自己当年的【天脉贺真宴】。
比起眼前这玄霄阁主亲临、万修来贺的场面,她那场宴席,倒像是孩童过家家了。
明璐瑶倏然抬眼,正巧撞上刚随家人入席的江挽月。
四目相对,二人皆神色冷淡,江挽月甚至挑衅般挑了挑眉,唇畔无声翕动
“别来无恙。”
明璐瑶指尖一颤,强压下心头火气,只冷冷扫她一眼便别过脸去。不过是个青桑小国官员之女,也配在她面前摆谱?
转眼又见乔氏与四哥明若潇兴致勃勃地品评宴席陈设,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令她胸口发闷。奈何在场大能云集,她只得闭目调息,将满腹怨怼生生咽下。
父亲和师父怎么还没到?
她暗自焦灼。
若连祖父祖母都到场了,他们却缺席,回头免不了又是一顿训斥。几位长老都已入席,唯独缺了他们二人,实在太过显眼。
不远处,明正霄与明老夫人正与几位老友谈笑风生。这些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能竟真给了面子,连手中要事都暂且搁下。二老容光焕发,尤其在听到众人夸赞明敬子女时,笑意更浓。
明惟清与明若潇频频交换眼神,嘴角噙着狡黠笑意。他们已准备好给长姐一个惊喜,只待她登场的那一刻。
明惟清仰首望天,眸中映出穹顶渐变的星辉。
时辰将至,属于阿泠的主场该开场了。
酉时三刻
明敬广袖一拂,玄玉台四周的青玉莲灯骤然亮起,映得他眉间金纹熠熠生辉。
“诸位——”
声如沉钟,顷刻间压过满座喧哗。宾客纷纷落座,西院那几个方才还在拼命灌茶的,此刻也噤若寒蝉。
“今日小女复玥礼,承蒙青桑各位道友赏光。”
他话音方落,台下已有数道目光暗自交锋。几个二流世家的长老捋须沉吟——明府长女虽痴傻多年,但若能借此联姻......
某位紫袍公子甚至盘算起“娶回去当个摆设”的念头
却见明敬忽然转身,正准备朝着穹顶星辰拱手一礼,广袖刚抬至半空,忽闻栖凰台外传来一阵长笑。
笑声未落,两股磅礴灵气已破空而至——
“哈哈哈,大哥勿怪,二弟来迟了!”
那声音似远似近,如滚雷碾过云层。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但见两道身影在虚空中连闪九次,每一步都踏得星辉震荡。
待得站定中央,衣袂翻飞间,赫然是明家二爷明远与天丹阁二长老。
明璐瑶霍然起身,鲛绡帕子飘落在地:
“爹爹!师父!”
明璐瑶攥紧的指节微微发白,眼底迸出灼亮的光——她的靠山终于回来了!明文博更是激动,也是直接喊出声:
“父亲!”
然而明远的目光却死死钉在高台之上。
明敬那一身唯有家主方能穿戴的月白描金衮服,在百盏青玉莲灯的映照下,刺得他眼底生疼。
袖中伪装成贺礼的墨玉匣被他不自觉摩挲得发烫,直到二长老一道灵息拍在他后心,才猛然回神。
“贺喜大哥大嫂。”
他勉强扯出笑容,嗓音却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明敬眼底寒芒一闪而逝,唇角勾起近乎锋利的弧度:“弟舟车劳顿,倒是该先向父亲母亲见礼。”
乔氏冷眼旁观,连个眼风都懒得施舍。自那几件事后,她早撕碎了虚伪的客套。
明远这才惊觉自己竟忽略了上首的二老。
待他匆匆行礼时,明正霄只淡淡“嗯”了一声,明老夫人更是连茶盏都没放下:“去坐着吧。”
长老席上的二长老暗暗摇头
这般冷淡,换作平日明远早该察觉异常。可此刻他满脑子都是明敬衮服上流转的星纹,以及这般盛大的宴会。
这就是他无缘穿戴的....
家主之尊。
明敬冷眼扫过刚落座的明远二人,眼底寒意未散。
这二弟专挑复玥宴开场时归来,摆明了是要落东院的脸面。
若非顾及二老颜面,他连道讯都懒得发,至于三弟,那小子正不知道在哪处洞府闭关突破,所以此次他并不在场。
横竖明远自幼与他势同水火,绝不会主动联系。
他与乔氏对视一眼,双双振袖而起。两道灵力如虹贯日,直冲九霄
“锵——”
清越凤鸣响彻云霄,穹顶星图骤然裂开一道金痕。
九只青碧玄鸟破空而出,羽翼流转着与明敬衮服如出一辙的星纹,每振翅一次,便洒落漫天金粉。
霎时间,那金粉遇风即燃,落在洗灵阵中的十三株冰魄幽兰同时绽放。
明惟清与小妹相视一笑,两个小仙童般的娃娃齐齐踏前一步。左手虚搭右肘,右手剑指并拢——
“起!”
两道灵气自指尖迸发,一青一金,如蛟龙交缠着扑向玄玉台
。十三朵冰魄幽兰骤然震颤,花蕊间迸出晶莹香雾,那香气竟凝成实体,化作十三道月白色光柱直冲穹顶!
恰在此时,九天之上一道银河倾泻而下。
星光与香雾相接的刹那,整座栖凰台轰然作响。但见银河倒悬处绽开万千星辰,每一颗都映着明若泠这十三年来破碎又重聚的命魂光影。
最亮的那颗北辰星正落在银河尽头。
忽闻天际传来裂帛之音——
初时如雏凤试啼,清越穿云;转瞬化作百鸟朝凤,万羽和鸣。
声浪过处,栖凰台顶的琉璃瓦齐齐震颤,叮咚如碎玉倾盘。
那些瓦当上雕刻的螭龙纹竟似活了过来,龙须随音波荡漾,抖落漫天星辉般的露珠。
“竟是鸑鷟初鸣!”
玄霄阁那身穿墨色云纹的长老手中茶盏一晃,碧色茶汤映出他震惊的瞳孔,“这明家在他眼皮子底下还藏着这般神兽......”
不等他继续确认,洗灵阵中的锁魂铃突然自悬空三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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