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苏千誉早早来到关城内的都尉衙门,翻看调查一夜的笔录。
李都尉坐在下首,脸色阴沉,甲胄未卸,显然一夜未眠。
阿史德则呆坐末位,默然垂头。
康萨保换了一身素色袍子,脸上悲戚之色未退,眼眶红肿,仿佛为同乡之死痛彻心扉。
祆僧摩尼诃则如一抹深红的影子,立在康萨保身后,面容无悲无喜。
“两家商队的人员,除了乌古斯,竟全都正常的呆在营地?关城内有作案嫌疑的人几乎没有?”
苏千誉越看笔录,脸色越差,最终合上簿子,打破了沉寂,对阿史德道:
“乌古斯可与人结怨?”
阿史德犹豫着,偷瞥了瞥李都尉的方向,道:
“乌古斯老爷性子直。
前几日,为了商队驼马踩踏石脂场刚平整的路面,与守关的军爷们言语上有些不快。”
含糊其辞,但意思明确。
“哼!”李都尉虎目圆睁,怒意勃发,腮边短髯戟张,目光如电般扫过阿史德,鄙夷道:
“言语不快?
乌古斯仗着有几个臭钱,嚣张跋扈!
明明是他的人驱赶驼队横冲直撞,踩坏了工役刚铺好的沙土路,还口出狂言,说什么‘贱役修的路,踩了又如何’!
若非本将约束军纪,当时就该拿他下狱!
怎么,如今他死了,就想把这脏水泼到本将和弟兄们头上?”
说罢,看向苏千誉,带着军人特有的刚硬,道:
“苏特使!我李崇义戍守玉门关五年,不敢说功劳,苦劳总有几分!
断不会因几句口角,就行此鬼祟凶残之事,更遑论用此等邪魔手段!”
“阿史德只是陈述所知,李将军不必动怒。我自然不会偏听偏信,寒了边关将士们的心。”
苏千誉柔和一笑,口中安抚,但难免怀疑。
她早有了解,军地矛盾,由来已久。
石脂场的开辟,征调民夫,气味扰人,驻军早有怨言。
乌古斯的嚣张跋扈火上浇油。
李都尉有动机制造恐慌,恢复关城纯粹的军事职能,且军中不乏能工巧匠,弩机、攻城器械皆需大力,制造某种强力投射装置并非不可能。
但当下情形,不宜将疑虑全部道出。
她转向阿史德,问:
“乌古斯在商队内部,或与其他商队,可有积怨?”
阿史德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眼神瞟向一直沉默的工头赵老四,答道:
“乌古斯老爷是首领,大家都敬畏他,不敢有怨言。
其他商队生意上的竞争难免,但都是明面上的规矩,不至于如此。
只是前些日子,乌古斯老爷运来一批上好的羊脂玉料,雇了赵工头的驼队运至关内。
后来赵工头说路上遇到风沙,丢了几袋,天灾不可抗。
乌古斯老爷大怒,说赵工头是想讹诈,两人在石脂场边上吵得很凶。
赵工头当时气得脸都红了,指着乌古斯老爷说小心遭报应。”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角落里的赵老四身上。
赵老四是个典型的边地汉子,身材不高但敦实,皮肤黝黑粗糙如同戈壁滩上的砾石,双手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油污。
此刻被点名,他猛地抬起头,一张朴拙的脸上涨得通红,充满了被冤枉的愤怒,“放屁!”
他声音粗嘎,带着浓重的河西口音,道:
“阿史德!你血口喷人!
玉料根本不是我弄丢的!是你们自己交接没点清!
乌古斯那老狐狸,就是想赖掉运费!
我是骂他黑心!可遭报应这三个字是哪个王八蛋听见我说了?
我赵老四顶天立地,要杀要剐明着来,用得着搞这些装神弄鬼的玩意儿?”
苏千誉审视着赵老四,见其胸膛剧烈起伏,粗壮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发白,觉得情绪不像伪装。
但被克扣运费,当众受辱,怀恨在心的动机确实成立。
作为石脂场的工头,他熟悉环境,了解各种工具材料,甚至接触过一些简单的提升器械,如吊装石块的滑轮等。
他有条件接近现场,并可能知道一些常人不知的、通往望楼的小路或方法。
重要的是,乌古斯指甲缝里的油污线索,让身上沾染石脂油污再寻常不过的赵老四增添了嫌疑。
“好了。”苏千誉抬手制止了赵老四的激动辩解,道:
“孰是孰非,我自会查证。赵工头,笔录上写的是昨夜案发时,你在油池值夜?”
赵老四压下火气,道:
“对,那鬼地方一刻也离不得人,要搅动,要看着火候。
跟我一起的是阿杜和哈桑。
他们俩都能作证。
我们仨一直在池子边上,半步没离开过。
听见外面乱起来,才知道出事了。
阿杜昨晚吓病了,在工棚躺着。
哈桑应该还在油池那边盯着。”
就在苏千誉沉吟之际,康萨保用一方素白的丝帕拭了拭眼角,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疲惫道:
“乌古斯兄弟与我虽偶有生意上的龃龉,但终究是同乡之谊。
他遭此横祸,惨死异乡,实在让人悲愤。
李将军,赵工头,事已至此,不要再争执了。
当务之急,是找出真凶,告慰亡魂,平息这无端的恐慌啊。”
旋即,他起身对着苏千誉深深一揖,递交了一张名单,道:
“苏特使明察秋毫,康某不才,愿尽绵薄之力。
乌古斯兄弟生前,性子是急了些,得罪的人怕是不止一两位。
据我所知,月前他在敦煌,还因一批丝绸的定价,与当地一位姓王的汉商闹得极不愉快,据说那王商曾扬言要让他好看。
还有,去年冬天,他的商队在大食附近,与一伙马贼有些过节。
康某愿将这些人的姓名、住址尽快整理出来,供督官大人详查。”
苏千誉看了看名单,上面写着密密麻麻数不清的仇家,顿觉头大。
公堂内陷入沉寂之际,一直如同石像般沉默的祆僧摩尼诃,缓缓开口:
“在下也愿尽绵薄之力,祈请神明指引追凶方向。”
他无声地向前迈出一步,伸出枯瘦如同鹰爪的双手,十指以一种奇异而缓慢的韵律开始舞动,口中念念有词,吐出晦涩难懂的古波斯语祷文。
随着吟诵,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没药、乳香的奇异香气弥漫开来。
紧接着,他手腕一翻,不知从何处变出一个小小的铜碗。
碗中盛着粘稠如血的暗红色液体。
他伸出一根枯指,蘸了蘸那液体。
“噗!”
蘸着液体的指尖,瞬间腾起一簇幽蓝色的火焰。
火焰越燃越烈,冰冷而妖异,在摩尼诃枯槁的脸庞上,投下诡异的蓝光。
火焰静静燃烧了数息,才缓缓熄灭,而摩尼诃手指竟似乎毫发无损。
堂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突如其来的神迹震慑。
连不信鬼神的悍将李都尉,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阿史德吓得直接跪倒在地,磕头祷告。
赵老四、康萨宝则均是脸色发白,坐立不安。
须臾,摩尼诃收回手,转向苏千誉,道:
“神明告诉我,十日前与昨夜的死亡,皆为地脉龙王之怒。
地下石脂开采已触怒龙王,若不合理解决,必将生灵涂炭。
在下建议进行祈福消灾的仪式。”
话音落地,康萨保、阿史德、赵老四大骇。
李都尉眉头紧锁、惊疑不定。
唯独安禄山露出嗤笑鄙夷之色。
最终,众人目光汇聚在苏千誉身上。
苏千誉静静地坐在主位,脸上平静无波,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锐芒。
她环视众人,淡淡一哂,道:
“摩尼诃大师的圣火,果然不凡。
不过,我倒觉得人心诡谲,甚于鬼神。
不知您请示的是哪一方神明?
我能感知庇佑大唐的神明,没有任何否决石脂开采的指引。
祈禳之事,容后再议。散了吧。”
轻描淡写的驳斥,让气氛变得格外尴尬微妙。
康萨保躬身告退。
摩尼诃无声跟上。
李都尉向苏千誉拱手告辞,甲叶铿锵地大步离去。
赵老四和阿史德,如蒙大赦般慌忙退出。
安禄山坐到李都尉的位子,重新倒了杯茶水,边喝边道:
“我看他们各个心怀鬼胎。”
苏千誉微微一叹,伫立窗前,望着关外那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土地。
风,卷着沙粒,拍打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声响,仿佛亡魂不甘的絮语。
沉默片刻,苏千誉低沉开口:
“与乌古斯死前,近密接触过的几人中,除了康萨保,你尽快找个合适的机会,逐一试探。
切记隐蔽,不可泄露。”
安禄山看了眼苏千誉的脸色,放下手中茶盏,机敏道:
“您是觉得凶手在他们当中?”
苏千誉若有所思的缓缓点头,道:
“我倒觉得这个案子很简单。
驻扎、往来此地的人很有限,能够这般作案的人更是寥寥无几,很容易锁定嫌犯。
我们无法快速发现有力证据,是因嫌犯掩饰的得当。
所以,不能仅考虑凶手与乌古斯的恩怨。
我们要从金线与杀人手法上辩证。
为何用含有金线的东西作案呢?
第一,凶手有此物,且做案时随手可得。
第二,此物便于作案,或者说有助于帮助凶手更好地隐藏、搬运尸体。
我不认为这样的杀人方式,能够单人作案。
一个人作案,负重、行迹会大大增加暴露的风险,很容易被察觉。
你去试试他们也无妨。
问心无愧者不怕。
心怀鬼胎者那正中。”
安禄山疑问:“为何要避开康萨保?”
苏千誉干脆道:
“因为我觉得他最有嫌疑。
笔录中,他与乌古斯,及其他几个嫌犯,皆有关系或好或坏的近密接触。
而且,他是乌古斯死前,最后接触的人。”
安禄山一头雾水,道:
“那更应该先查他呀。”
苏千誉扯了扯嘴角,幽幽道:
“此人见我后,对石脂开采,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但凶手所为,是为了阻止开采。
若幕后元凶真是康萨保,作案缘由便有些矛盾。
我担心,他另有目的。
不如先调查他身边的人,比如心腹、亲随等。
我不相信,那晚乌古斯往来康萨保处,真的无人看到。
用点手段,诈他一诈。
有时,进展缓慢的案子,常常是人与人配合隐瞒的所致。”
安禄山双眼一亮,蹭的站起,躬身一礼,兴兴道:
“懂了。小的知道该如何做了。这就去准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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