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动,众人随之。
最先进屋的顾非真,来到一行法师的尸体前,默默打量片刻后,轻轻抬起法师松垂僵冷的手,观察道:
“面部、颈部肿胀、发绀,呈不均匀瘀点出血。暗紫色尸斑显着。尸冷缓慢。从手部等躯体僵硬程度来看,疑似生前有突发剧烈痉挛。”
随后,他掰开一行法嘴唇、眼皮,道:“牙龈内多处出血浸染牙齿,致牙颈表面出现淡红色。双眼半阖,有少量血迹渗……”
话语一顿,顾非真忽然凑近一行法师的脸。
他紧皱眉头死死的盯着,对仵作招手,道:“你来看。”
仵作听令,蹲在一行法师另一侧,按顾非真手指的方向细看,同样越看凑的越近,脸都快与尸体贴到一起。
屋内他人面面相觑。
仵作望着顾非真,道:“要不要挖出来?剖解查验,再拼合放回?若直接用手,恐怕更有损大师体面。”
府尹试探问:“是眼睛有问题吗?”
顾非真对仵作道:“拿刀来。”
仵作被顾非真阴沉寒厉的气势所慑,恭敬的对府尹点了点头,赶忙去箱子里翻找出一把极薄的小刀。
顾非真接过刀,旁人看着是要挖眼球,可又见他下不去手。
“挖出来再切割取物,是最好的办法。”顾非真捏着刀柄,略有迟疑的看着仵作,语气听起来为平淡的陈述,可苏千誉能感觉到潜藏的不忍与征询。
她知道,这一刻,顾非真在压抑着好友被谋杀的悲愤。
仵作没有反驳。
“不是。”苏千誉出言否定,摘下手腕上戴的手链,交给顾非真,顺便也观察了一下一行法师的眼睛,道:
“出血点在虹膜周围。外表看不出明显伤痕,应是细小的尖锐物刺入。
当初被必达教的怪人抓伤后,我整条手臂时常酸乏,逢雨天更重,找了自家医馆的外科医师治疗。
医师推荐我磁石疗法。我定做了这条磁石手链。
仵作的本职是辨别死因、伤情,剖析为首选,尸体损坏不可避免。但医师首要考虑的是,如何降低对患者患部的伤害,并治疗病情。
磁石最大特点,是可吸附铁类金器。若眼部有细小金器进入,或许有用。放在大师眼前试试吧,若无用再选择用刀。”
顾非真感激的冲苏千誉一笑,“多谢。”
“苏娘子总能在关键时刻,为困局带来新的希望。得此贤助夫复何求。”此言不是对苏千誉说的,而是赵常奴向府尹悠悠谈起。
府尹笑着附和。
不过,进了苏千誉的耳朵,反倒别扭得很。
类似的话,县尉说出口,她听起来倒觉得无妨。
可在赵尚书这里,没来由的感觉有一点阴阳怪气。
苏千誉正考虑是否回应,忽听顾非真道:
“如此佳人,赵尚书恐难求到。”
屋内陷入一片沉寂。
一丝窘迫压在苏千誉心头。
她无声抗议:“这不是搬石头砸我脚吗!徒增尴尬,不如不说。”
同时,脑袋飞快转动,欲说几句好话打打圆场,挽回赵常奴被贬低的尊严。
“成了!”县令激动一句,打断了苏千誉的局促。
顾非真将手链举到光线最亮处,让众人上前一观。
只见磁石上吸着两根半寸长、极细的铁针。
“这是从一行法师的两只眼睛内取出的?”县令惊诧,反复确认。
“考虑身体、年龄、环境等因素干扰,我认为死亡时间,在今日酉时内。若住持所言属实,死亡原因最终呈现为窒息,但究其根本,则是这两根针。
仅两根针扎进眼中,最重不过失明。能让一行法师快速毙命,定粹有剧毒。”
顾非真论述完,让仵作取来一杯清水与银针。
他将两细针放入,又用银针探进,搅拌片刻。
府尹探头一看,拧眉道:“没变色啊。无毒?”
顾非真观察着微微晃动的清水,道:
“银针不能试出所有毒物。砒霜、鸩酒、乌头、夹竹桃等尚可。但经过多番淬炼,或原料特殊的毒,无法检测。
仅我了解有三种。最符合一行法师死况的叫箭毒树,外号见血封喉。这种树西南雨林深处常见。
它的树干破裂后,流出的毒汁,接触到人和动物的伤口,可迅速使心肺麻痹,窒息死亡。
当地常说中了此毒,往高处只能走七步,往低处只能走八步,但无论如何到第九步皆会毙命。我需要一个人来试一试。”
说罢,他看向赵常奴,眼神透着立刻执行的强硬,“遭此大难,实乃上官监察有失,理应率先垂范尝试。”
此话极为锋利,苏千誉、府尹与县令,俱是一愣。
赵常奴最为平静,无半点不快,神情自若,不置一词的看向县令。
县令如遭雷击,惊惧的后退摆手,“不合适吧。朝廷命官岂能……”
苏千誉扶住县令手臂,道:“您误会了。顾掌院的意思是用死囚。”
在场谁人听不出,顾非真意在让赵常奴喝水试毒。
住持已双手合十,口念阿弥陀佛。
苏千誉解围及时,让三方皆可顺水推舟,就台阶下。
“马上,马上。”县令如蒙大赦,长嘘口气,飞快出门吩咐差役。
苏千誉岔开话头,道:
“我有一疑问。即便大师毒发很快,悄无声息。可眼部经络极为丰富,对痛觉十分敏感。针刺入双眼的刹那,真的一点动静没有吗?”
府尹紧接道:“我与赵尚书亦有此疑。”
“这要问寺院,安排守在屋外伺候的知客,是睡着了,还是装聋作哑?”顾非真将水杯搁置在案,对住持轻轻一瞥。
住持满面惭愧,哀叹道:
“知客疯魔后,我立刻找医师医治,然一直人事不省,恐难恢复。
他入寺已七年有余,凡事恭谨恪守,近日才被老衲遣来陪侍法师。
法师遭难,是我照顾不周。可老衲认为知客不会是凶犯啊。会不会与那……”
住持说着,惶惶的望向大势至菩萨造像。
顾非真正与造像面对面,三步之遥。
“它从何处来?”顾非真也注意造像双眼下,两行干涸血红泪痕,靠近几步,从头到脚仔细打量。
住持道:
“这座禅房是上任住持无忞禅师打坐参悟之所。造像是几个富有的信众,联合花重金请的名匠打造赠予。材质说是全金锤胎珐琅,昂贵之极。
无忞法师圆寂后,寺里为纪念,一直存留于此,不曾动过,只时常打扫。”
顾非真捏了捏造像的手臂,以指节用力敲了敲,而后反复摩挲着造像表面的彩色花纹,最后冷冷道:
“假的。”
住持惊诧,“是用料造假?”
顾非真一边示范,一边解释道:
“当年假不假,我不知。眼前的这个,不论软硬、光泽,皆不足称之为金。至少含金很低,颇像铜。
珐琅器的锻造工艺上,掐丝最贵最难,少有工匠可为。其次为锤胎、錾胎。
二者皆是按照图案,在金属胎上,直接运用、加工出凹凸的图案轮廓线,再在花纹内点、烧、镀色而成。
区别是錾胎起线,于金器表面施以雕錾减地的技法。
而锤胎,则在金器胎背面施以锤击,使表面起出线来,较之前者更费时费力。
细察,二者手感亦略有不同。这个造像确为錾胎。可叫金匠、工匠来辨别。”
随后,他伸手去摸两只眼下的干涸血泪,蔑视道:
“它们是颜色相同的凝固蜡油罢了,糊弄……”
突然,一个短促的咔咔声,若有若无的响起。
顾非真感觉声源是在造像内,贴近细听,转瞬脸色骤变,疾如旋踵,侧身后闪。
几乎同时,大家发现造像对面的墙壁上,竟然多出了两根短小细针。
墙壁乃砖石砌成,而针能扎入少许稳住不掉,力道之强可见一斑。
苏千誉骇然之余,担心顾非真欲上前,反被制止。
顾非真再次靠近造像,见菩萨两眼闭合,才用干净手绢,包住墙壁的细针拔出,与一行法师眼中取出的比对,道:
“一样。它们应该全出自造像的眼中,有剧毒。我此前在一行法师的食指上,看到有残留的血色蜡油。
应是当晚,一行法师发现造像有所谓血泪流下,好奇的去用手擦拭、查验,不知其内藏机关。
他触发后,被射出的两针刺入双眼,从而中毒死亡。而造像的高度,也正与一行法师身高相当。”
苏千誉仰头观察屋顶,接道:
“血泪,是凶手提前算好了造像双眼,与上方房梁的位置,将红蜡油涂抹在对应的房梁上,而后借助夜晚点燃的灯,向上蒸发的热,让红蜡油融化滴下所致。
各位官家请看,房梁上确留有红色蜡油。”
接着,她指了指造像旁,高挑的铜灯树。
每一个灯树的铜枝尽头,皆有荷盖与莲花形状的底座,上面放一根蜡烛点燃,最高的距离房梁仅半丈。
“夏日炎热,加之烛火灼烧,蜡油融化并非难事。关键是如何尽快吸引一行法师,走到造像前触发机关。
我想,最简单的办法是紧贴造像,自屋外制造动静,吸引法师去看。来时,我观察过周围,无太多阻隔,这不难做到。
这间禅房不大,造像的位置正好贴近与门相接的墙壁。若有人在外动作,知客不该毫无察觉。
再者,凭一行法师的修为,不寻常的动静,是不会分毫不觉的。
除非有一个高手,能让他与知客完全放松警惕,或是熟悉的人来做。
后者,知客难脱干系。可惜,知客无法审讯证实了。不过无妨,可从造像的制造上着手调查。”
苏千誉说完,殷殷的望着顾非真,像学生学会了新课业,盼得到老师的肯定。
顾非真很配合的给了个赞赏的眼神,道:“苏娘子所言,亦是我所想。”
府尹顿觉保住职位有门了,振奋道:
“本官这就派人去找到当年参与制造、赠予造像的那些人。”
“不。”
府尹迷惑的看向否定自己的顾非真。
“住持说过,屋内时常打扫,造像也一样。打扫之人不可能不对面部擦拭,有机关必会触动。
未见死伤,说明机关很可能是最近安装,或整座造像最近被调换。
你可以去查曾经的人,但主要人手应用在当务之急。
一,确认最后一次打扫这间屋子的僧人与时间,进行询问、排除。
二,我进寺后,看到诸多地方有翻修的痕迹,这间禅房也有。在此的工匠,要仔细盘查。
三,一行法师的尸身速速带到府衙,再行查验。近日,寺院封闭,不许信众进出。此屋禁止僧众往来。”
顾非真细致的分工解说,让府尹更加尊敬,言听计从的答应着,走到门口又回头,颇为依赖的问:
“那造像与前殿伤亡的信众呢?”
顾非真轻蔑的眯了眯眼,道:
“造像留下。其他查验,我交代了县尉。至于如何安顿寺内伤亡信众,不让百姓在此案的流言中雪上加霜?你该问问礼部的赵尚书。这是他的职责范畴。总不能让他来此地尽吐无聊之言,尸位素餐吧。”
措辞依旧夹枪带棒。
苏千誉越发觉得,两人有宿怨。
“你先行去办。晚些,我会遣人处理。”赵常奴依旧不在意,告知府尹后,走到苏千誉旁,微笑道:
“苏娘子戴了磁石手链后,手臂可有好些?磁石真有那样好的功效吗?”
苏千誉蓦地想笑。
她发现赵常奴自始至终没与顾非真交流,而是以行动来针对顾非真的针对。
比如,顾非真鄙视他尽说无聊之言,他偏要说,还要带着她。
相较下来,顾非真反而不藏不阴,喜怒于色,纯真了点;赵常奴则外宽内深,笑里藏刀,难以琢磨了些。
苏千誉无奈,又不敢轻慢,恭敬回道:
“好些了。磁石疗法春秋战国时便有。神医鹊扁用磁石做枕,为秦穆公治疗偏头痛。
《神农本草经》也明确地记载磁石味辛,可医周痹风湿、肢节肿痛;其实是让磁场作用于穴位,使磁力透体内深处,以治疗疾病的一种方法。”
赵常奴十分感兴趣,再靠近苏千誉一步,道:
“竟如此神奇。本官常年手腕酸痛,用了许多法子,效果甚微。可否请苏娘子帮忙,带我去定制几条磁石手链试试?”
“不可。”顾非真抢先回绝,自苏千誉、赵常奴中间走过,迫使二人各退一步,旋即,给了苏千誉一个“跟我走”的眼神,冷冷道:
“重案未破。苏娘子身为我的助手,理应与我一起。无闲时做闲事。赵尚书手脚灵便,可自行去买。
若实在闲得慌,不如查查《大衍历》的下落,免得圣人问起,口吃如哑巴,头颅如虚设。”
赵常奴恍若未闻,通情达理的看着苏千誉,“那破案后再买。本官等着你。”
“谢赵尚书谅解。”苏千誉只能这样回答,而后跟着顾非真,哭笑不得的出了屋子。
勘查告一段落。
一行法师与相关物证,被差役带走。
禅房的门被贴上了封条。
众人各自行事。
苏千誉望着赵常奴远去的背影,长长松口气,转身见顾非真叫住了住持。
“为了便于查案,我与苏娘子今晚起,住在寺院。劳烦您腾出两间房。”
顾非真话没说完,苏千誉已不乐意,急道:
“顾掌院,您来真的啊?不至于协同到这地步吧?我生意尚有许多事要处理。随叫随到不行吗?”
顾非真示意住持前行带路,自己则陪在苏千誉身侧,徐徐前行,温柔相看,道:
“往返耽误时间,易横生枝节。这不是普通的复仇案。那四句中的‘猪妖乱世’、‘圣不明’,显然是指责当今圣人昏庸不分是非,纵容某人或多人为祸不查。
我认为凶手不只一人。莫忘了去祭坛路上的危险。减少出入,减少麻烦。我可陪你回家,取些衣物、用具。委屈你了。”
苏千誉被顾非真如月落横波,静静流淌的目光感染,心思沉稳下来,觉得所言有理,不再反驳,道:
“莫非猪妖指的是一行法师?猪会不会是生肖的代表?”
“一行法师属羊。”顾非真斩钉截铁道:
“我与他相识数年。圣人一直想委任他做司天监。可他断然拒绝,举荐了我,亦不要任何官职。
他慈悲、磊落,痴迷于天文观测、佛经、道法,与世无争。更别提包藏祸心,扰乱圣听的去害人。”
苏千誉思索道:
“我们可尝试倒推,将信众疯魔与一行法师拆开来看。
若一行法师确实不曾害过他人,那他的死便无关复仇。凶手应另有目的。
或许,凶手只是故意制造出的复仇假象,干扰我们查案,而真正的目的是《大衍历》,或一行法师知道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必须被灭口。
我们需要辨清杀一行法师,最大的受益者是谁,以及法师归来后,是自己提出住在白马寺,还是他人提出。
中元节人群聚集的地方有多处,如河桥放灯,大量烛火、香料燃烧,同样可以满足群体杀戮与声势。
凶手偏偏选择了寺院是为何,是否有特殊意义?”
顾非真沉吟片刻,凝重道:
“是赵常奴提出让一行法师下榻白马寺,但不代表他有嫌疑。
白马寺是国寺,历代受器重的高僧,包括外来传经者,皆会被朝廷安排在此居住、传法。
如太宗朝的玄奘高僧,西行取回真经后,久居白马寺,将佛经存于此地,并汇总编纂成《大唐西域记》。
一行法师同样经历各地数年归来,为大唐编纂新历法,入住白马寺,意在承袭玄奘法师的德志,是最高的荣耀,加之中元节将至,顺应民心圣意,理应如此。
礼部尚书赵常奴的提议,于情于理都很妥当。除了这一点,你所说的其他疑问,确实值得推敲。
或许,复仇真的是虚浮在表面的一层雾,拨开后藏着更阴险的目的。”
苏千誉吐了口浊气,感慨一句任重而道远后,侧头观察顾非真的神色,试探道:
“容我多嘴。您与赵尚书是不是有宿怨?”
顾非真直接道:“没有。”
苏千誉有些意外,“啊?那方才……”
“晦气。”顾非真格外郑重道:
“他职责内出此大案,不晦气吗?我是担心你与他走的近了,沾上晦气,再传给我。常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晦气也是会传染的。”
苏千誉哑口无言,愣了一瞬,抿嘴一笑,向顾非真处挪了一步,将二人之间本就不宽的空隙填满。
她抓住他袖摆,凑到耳边,轻轻道:
“明白了。顾掌院年少得志,运气不错。我日后要多多亲近,生活才会蒸蒸日上。”
软糯婉转的话语,如嘤嘤小虫溜进了顾非真耳朵,惹得苏痒直达心尖。
但修行之人,岂能被区区言语搞的心猿意马。
顾非真目不斜视,大义凛然的前行,道:“坊间传言果然不虚。苏娘子确实一身纨绔做派。”
苏千誉本就带着调侃玩笑的心思,见对方落入彀中,便松了袖摆,满意的拉开一寸距离,潇洒道:
“那从今后,坊间的传言可要改一改了。就改成我……曾醉笙箫缠舞袖,现持真心待君守。”
“这话同样带着十足的纨绔、浮浪之气。听起来更想让人远离。”顾非真脚步微微一顿,身子向旁边挪了挪,实则将勾起的嘴角隐在夜色之中。
古老的寺庙,在夜幕与杀戮的笼罩下,像一片泥泞的沼泽,神秘晦暗,深潜危机。
而苏千誉的话,忽然让顾非真觉得,这分外肃杀的氛围内,尚有一抹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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