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城告急的军报，如同在滚沸的油锅中泼入一瓢冷水，瞬间炸裂了整个帝国的中枢。战争的阴云笼罩之下，所有的内部倾轧和勾心斗角，都暂时被压了下去，至少，是摆在了明面之下。
皇帝萧景睿连夜召集群臣，一道道旨意从宫中发出，整个帝国的战争机器开始轰鸣着运转起来。兵部点将调兵，工部督造军械，而压力最大的，无疑是户部——需要筹措足以支撑一场大战的粮草、饷银以及各项物资。
沈玲珑的审计司，此刻成为了这庞大机器中最关键，也最敏感的齿轮。战时供应，时间紧迫，流程简化，最容易滋生贪腐，也最经不起损耗。慕容翊临行前那道“严防内贼，确保军需”的目光，沈玲珑清晰地记得。
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以审计司总办的身份，下达了一系列战时审计指令：
第一，所有调拨北境的粮草、军械、饷银，必须经由审计司派驻在度支司、太仓、武库的专员进行现场核验、登记造册，建立独立的“战时军需流水台账”，与各部账目并行，确保每一批物资的来源、数量、去向都有迹可循。
第二，启用审计司内部培养的“快计”，组成数个机动审计小组，随时准备奔赴重要的物资转运节点乃至前线，进行突击审计，核查物资接收与分配情况。
第三，行文各相关衙门，明确战时贪墨军需，罪加三等，一经审计司查实，立斩不赦，遇赦不赦！
命令一出，户部与兵部的一些官员脸色就变了。有人私下抱怨：“摄政王在前线浴血奋战，沈大人却在后方拿着尺子量米、盯着算盘计数，这不是寒了将士的心吗？”“战时一切从权，如此苛察，延误了军机，谁担待得起？”
这些议论，沈玲珑充耳不闻。她深知，越是战时，越需要清明。前方将士用命，若后方供应被蠹虫侵蚀，那才是真正的寒心，真正的延误军机！
她的强硬态度，很快迎来了第一次碰撞。
兵部一份紧急采购五千匹战马和相应马具的预算，送到了审计司。预算金额巨大，且指定了三家皇商作为供应商，理由是“时间紧迫，唯此三家能足量、按时提供优质战马”。
沈玲珑敏锐地察觉到其中的不寻常。她立刻调阅了审计司存档的历年马匹采购记录，并让沈明轩通过市井渠道，打听当前马市的行情。
结果很快出来：这三家皇商给出的报价，比同期市场同等马匹的价格，高出近两成！而所谓的“优质”，在以往的记录中，也时有以次充好的情况发生。
“驳回！”沈玲珑毫不犹豫地在预算文书上批下朱红大字，“重新公开招标，或提供不低于五家供应商的详细比价文书及样品核验记录。审计司将派员全程监督。”
兵部尚书亲自找上门来，是个身材微胖、面相敦厚的老臣，姓王，此刻却是一脸焦急：“沈大人！北境军情如火，战马乃骑兵根本，耽搁不起啊！这三家是兵部合作多年的老关系，信誉还是有保障的，价格高些，也是因为要得急，他们需要高价从各地收拢马匹……”
沈玲珑抬起眼，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王尚书，正因军情如火，才更不能让蛀虫借机吸血。高出的这两成价格，足以多装备一千名步兵的甲胄刀剑，或是多购买维持朔风城守军一月的粮草。您说，是快重要，还是对重要？是所谓的老关系信誉重要，还是前线将士的性命和陛下的国库重要？”
她拿起沈明轩搜集来的市价记录，推到王尚书面前：“若兵部坚持用此三家，可以。请在此说明上签字用印，言明自愿以高于市价两成的价格采购，并承诺若马匹质量出现问题，由兵部一力承担后果。本官即刻核准。”
王尚书看着那白纸黑字的市价，额角渗出了冷汗。签字？他哪里敢签这个字！战时高出市价两成采购，一旦被御史台或者审计司后续查实有问题，他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沈玲珑这是把阳谋摆在了台面上。
“……沈大人……你……”王尚书指着沈玲珑，气得手都有些抖，最终却只能颓然放下，“好，好！就依你！重新比价！”
他拂袖而去，心中对沈玲珑的忌惮和怨恨，又深了一层。
这场交锋，迅速在朝堂小范围内传开。众人再次见识到了这位睿安县主在原则问题上的寸步不让。支持者称其有“古之诤臣风骨”，反对者则暗骂其“不近人情，酷烈至此”。
沈玲珑无暇理会这些。她如同一个精准的计时沙漏，严格管控着流向北境的每一分资源。白天，她坐镇审计司，处理雪片般的文书；夜晚，她常常与属官们一起核对账目到深夜，眼中布满了血丝。
这期间，她收到了慕容翊从前线传来的密信。信很短，字迹略显潦草，显然是在军务倥偬中写就。信中并未多言战事，只提了一句“朔风城坚，然楚怀瑾所造攻城槌与云梯，颇棘手”，随后便是叮嘱她“京中诸事，劳你费心，保重自身，勿为人所乘。”
看到“楚怀瑾”三字，沈玲珑的心沉了沉。那个算术机巧天才，果然成了北狄最危险的助力。她能想象前线将士面对那些改良后威力大增的攻城器械时，所承受的压力。
同时，她也嗅到了慕容翊信中那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他在前线浴血，最怕的，就是后方起火，尤其是有人对她不利。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份担忧，数日后的深夜，沈玲珑刚刚结束一天的工作，准备离开审计司衙门，弟弟沈明轩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低声道：“姐姐，我们盯着的刘能，有动静了。他今夜偷偷出宫，去了一处京郊的别院，那别院……登记在一个江南绸缎商名下，而这个商人，与林州林家往来密切。”
沈玲珑脚步一顿，眼中寒光乍现。
宫中静慧太妃的心腹太监，江南阻挠清丈田亩的林家……这两条看似不相干的线，终于通过这个神秘的绸缎商，连接在了一起！
“还有，”沈明轩的声音更低了，“我们的人发现，最近有几批打着‘劳军’旗号的物资车队，在前往北境的途中，似乎有绕道和短暂停留的情况，停留的地点……靠近那处别院。”
沈玲珑猛地转身：“查！给我死死盯住那处别院和所有相关的物资车队！审计司的机动审计小组，随时待命！”
她意识到，对手并没有因为战争的爆发而收敛，反而试图利用这混乱的时机，进行更大的阴谋。他们不仅想在舆论上摧毁她，更可能想在实实在在的军需供应上做手脚，甚至……通敌？！
这个念头让沈玲珑脊背发凉。若真如此，那就不止是贪腐，而是叛国！
就在这时，一名审计司属官气喘吁吁地跑来：“大人！不好了！刚刚收到度支司急报，从河东仓发往北境的第三批粮草，在途经黑风峡时，遭遇不明身份匪徒袭击，押运官兵伤亡惨重，半数粮车被焚毁！”
粮草被劫！
沈玲珑瞳孔骤缩。黑风峡……那里地形险要，但并非北狄骑兵活动范围，怎会突然出现能击溃正规押运官兵的“匪徒”？
是简单的巧合，还是……内外勾结的毒计？
她站在审计司衙门冰冷的石阶上，望着北方沉沉的夜空，那里是慕容翊和无数将士浴血奋战的方向。而她的身后，帝国的腹地，无形的烽火同样已经点燃。
“立刻封锁消息，严密封锁！”沈玲珑的声音在夜风中冷冽如刀，“通知赵铁，让他的人动起来，给我查！黑风峡的‘匪徒’，京郊的别院，还有所有相关的人，一个都不许放过！”
“这场仗，不止在朔风城下，也在我们这里。”
（第五十八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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