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荼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他吐出的烟圈在灯光下缓缓上升、变形,如同他此刻正在讲述的、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克莱茵那充满火药味的质问,似乎并没有激怒他,反而像是打开了一个尘封已久的记忆匣子。
他靠在宽大的皮质办公椅上,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天花板某处,仿佛能穿透钢筋水泥,看到许多年前那个混乱、肮脏却又充满生命力的街头。良久,他才将目光重新聚焦在面前这四个虽然疲惫不堪、眼中却燃烧着不甘与困惑的年轻执法官身上。他的嘴角扯出一抹复杂的、带着苦涩的笑意,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与平日威严形象截然不同的沧桑感:
“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在穿上这身制服之前,我……曾经是霓虹街一带,一个人人喊打的小混混。”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四人瞬间变得惊讶和难以置信的脸,自嘲地笑了笑,“怎么?看不出来吧?现在这副人模狗样的样子,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对吧?”
克莱茵、方城、赵风婷和贝芙丽都愣住了。他们确实无法将眼前这个沉稳、干练、位高权重的执法队高级官员,与“街头混混”这个词联系起来。四人下意识地收敛了之前的激动情绪,全神贯注地盯着张荼,等待着他的下文。办公室内只剩下香烟燃烧时细微的“滋滋”声。
张荼深吸了一口烟,让辛辣的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仿佛借助这股刺激来平复某些翻涌的情绪。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之中,语速平缓地继续讲述:
“不过,我倒还不至于沦落到荒民区那种……真正被社会彻底抛弃的境地。但在霓虹街那片鱼龙混杂的地方,我也绝对算得上是底层中的底层,是那种……走在街上都会被正经人绕着走,被店主拿着扫帚赶的货色。”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我父亲……是个标准的‘三无人员’。”他吐出这个词时,带着一种刻骨的冷漠,“没正经工作,没存款,没能力,偏偏脾气还特别暴戾。我童年最多的记忆,就是喝得醉醺醺的他,回到家后对我母亲拳打脚踢的场面,还有那些不堪入耳的咒骂声。”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香烟滤嘴,指节微微泛白。
“我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受不了,跑了。具体是死了,还是单纯抛弃了我们,我也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从那以后,我就彻底成了个没人管的野孩子。”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近乎残酷的淡然,“你们能想象吗?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未来的出路几乎是可以预见的——要么成为小偷,要么变成强盗,然后某一天失手,被咱们现在所在的这个部门逮住,扔进暗无天日的监狱里,吃上一辈子牢饭。这就是我们这种人的……宿命。”
听到这里,克莱茵脸上那副愤世嫉俗、阴阳怪气的表情不知不觉缓和了许多。他原本以为张荼这种“体制内”的高官,根本无法理解他们这些游走在边缘地带的人所承受的委屈和愤怒。但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方城,突然开口打断了他,声音低沉而肯定:“我就是荒民。”
简单的四个字,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水中,激起了涟漪。张荼看向方城,目光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更深层次的复杂情绪。他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方城,虽然我不知道你具体经历过什么,但你和我们说的那种……在垃圾堆里挣扎求存、朝不保夕的普通荒民,绝对不一样。你身上有种……更古老、更危险的东西。”他没有深究,但话语中的笃定让人无法反驳。
方城闭上了嘴,没有再辩解。确实,现在的他,早已不是那个在高架桥下瑟瑟发抖、只为了一块发霉面包而挣扎的少年了。他体内流淌的力量,连他自己都时常感到恐惧。
张荼将烟灰弹进水晶烟灰缸,又深吸了一口,继续他的故事,将话题拉回自己身上:“而我……那时候就是一个纯粹的、彻头彻尾的底层渣滓。是那种恶劣到街知巷闻、连我自己都偶尔会厌恶自己的存在。”他沉默了几秒,仿佛在回忆那段不堪的岁月,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后来,有一次,我像往常一样,在霓虹街寻找‘下手’的目标。我盯上了一个看起来衣着光鲜、有些粗心大意的男人。就在我找准机会,把手伸进他外套口袋的瞬间——”张荼的声音顿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丝追忆的光芒,“一只大手,如同铁钳般,牢牢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坏了。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了,通常的结果就是被失主或者闻讯赶来的店铺保安痛揍一顿,鼻青脸肿地扔到街角。我已经习惯了。所以,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紧紧闭上了眼睛,缩起脖子,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拳脚。”
“但是……”张荼的语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带着一丝不可思议,“意料之中的殴打……并没有到来。四周安静得出奇。我偷偷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的是一张严肃却并不狰狞的脸。那个人穿着……和你们现在身上一样的制服,只是肩章不同。他蹲下身,目光平静地打量着我,那眼神……很奇怪,没有厌恶,没有愤怒,反而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或者说,在评估某种……可能性?”
克莱茵忍不住好奇心,插嘴问道:“他……跟你说什么了?”他的语气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尖锐,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故事吸引的探究。
张荼并没有被打断而生气,他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讲述着,仿佛完全沉浸在了当时的场景里:“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那么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不高,却很有力。他问我:‘小子,你是不是……没有父母?’”
“我当时愣了一下。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念头。我那个酒鬼父亲,有跟没有差不多,甚至还不如没有。说他死了也不为过。于是,我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点了点头,回答:‘是。’”
克莱茵听到这个回答,一时语塞,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他能想象那种环境下成长的孩子,对“父亲”这个词会抱有怎样的感情——或者说,毫无感情。
张荼继续道:“听到我的回答,那个执法官……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很难形容的笑容。不是嘲笑,也不是怜悯,更像是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他依旧蹲着,保持着和我平视的高度,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说:‘你想不想……换一种活法?想不想……试着去追求一下,你或许从未想过的……正义?’”
“他说,他第一眼看到我时,就觉得我和那些以作恶为乐、享受破坏的快感的纯粹恶棍不一样。他说我的眼神里还有挣扎,还有一丝未曾完全泯灭的东西。他说,像我这样的人,或许……也能有应该去做的事,有值得去守护的东西。”张荼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弱的颤抖,仿佛那个下午的阳光和那个男人的话语,至今仍有余温。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需要缓一口气,来平复再次被勾起的复杂心绪。他又吸了一口烟,才接着说:“当然,后来的事情,你们大概也能猜到。我……鬼使神差地,跟着他走了。没有经过太多正规程序,我就这样……近乎儿戏地,被带进了执法队,从一个最底层的见习警员做起。”
“但是,”张荼的语气陡然一转,带上了一丝无奈和坦诚,“在街头摸爬滚打多年养成的那些坏习惯,哪有那么容易改掉?贪婪、狡诈、欺软怕硬……这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不是换一身皮就能洗掉的。刚开始那段时间,我依旧会利用执法官的身份做掩护,干些以权谋私、敲诈勒索的勾当,把执法队制服当成了另一种形式的‘保护色’。”
克莱茵听到这里,忍不住冷哼一声,带着几分讥讽:“哼,那你们执法队还真是‘宽宏大量’,这样都没把你开除?看来内部的‘包容性’挺强啊。”
出乎意料的是,张荼并没有反驳,反而十分坦然地点了点头,承认道:“没错。按照正规流程,我早就该被清除出队伍了。但是……那个带我进来的执法官,也就是我后来的顶头上司,他……一次又一次地包容了我。每次我捅了篓子,他都会把我叫到办公室,严厉地批评我,但最终……总是会想办法把事情压下去,给我擦屁股,给我一次又一次的机会。他只是反复告诉我一句话:‘张荼,你骨子里不是这样的人,别让过去的阴影,毁了你的未来。’”
“直到……那一次任务。”张荼的声音低沉下去,他手中的香烟已经快要燃到尽头,但他似乎毫无察觉。他抬起头,目光再次与克莱茵、方城等人对视,眼神变得异常凝重。
“那是一次围捕行动,目标是一个非法进行了大量危险义体改造、并且利用这些改造义体实施犯罪的狂徒。行动地点……就在一个人流量巨大的商业中心。我们的人好不容易锁定了他的位置,但在实施抓捕时,出现了意外。”张荼的语速加快了些,仿佛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再次在眼前上演。
“那个疯子……发现自己被包围,逃生无望后,竟然彻底疯狂了!他启动了身上所有经过非法改装、功率超标的能量核心和武器系统,想要……自毁!拉上周围所有的人同归于尽!”方城听到这里,眉头紧紧皱起,他能想象那种情况下会造成的灾难性后果。
“我当时离他最近。”张荼的声音带着一种事隔多年仍心有余悸的紧绷,“我几乎能听到他体内那些过载的能量核心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嗡鸣声!我能看到他那双因为疯狂而完全赤红的眼睛!我知道……如果让他在那里爆炸,产生的能量冲击和破片,足以将方圆百米内的一切都夷为平地!当时那里……有多少无辜的市民?几百?上千?我不敢想!”
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那一刻,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想。没有荣誉,没有职责,甚至没有恐惧。就是一种……本能!我冲了上去!用最快的速度,用我能想到的、最直接、最暴力的方式……在他完成自毁程序前,终结了他。”他猛地将快要烫到手指的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发出“呲”的一声轻响。
“那个场面……非常血腥。”张荼的声音低得几乎像是在耳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用了警用霰弹枪,几乎是抵着他的胸口开的火……事后,我的制服前襟,几乎被染成了暗红色。”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克莱茵、方城、赵风婷和贝芙丽都能想象出那是怎样一幅惨烈的景象。
“然后……”张荼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个让他刻骨铭心的午后,“当我喘着粗气,浑身沾满血腥和硝烟味,抬起头看向周围那些……刚刚从鬼门关逃过一劫的民众时……”他的声音停顿了,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苦涩、甚至带着几分荒诞的笑容。
“我看到的,不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不是对执法官舍身救人的感激……而是……铺天盖地的、赤裸裸的恐惧!厌恶!还有那种……仿佛在看一个比刚才那个自爆的疯子更可怕的怪物的眼神!他们指着我,窃窃私语,甚至有人发出惊恐的尖叫!那种感觉……像是一盆冰水,从头顶浇到脚底,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和思维。”
他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仿佛要将积压在胸口的那股郁结之气全部吐出。
“我当时……也陷入了和你们现在一模一样的困惑、愤怒和委屈之中。我他妈拼了命救了他们,为什么换来的却是这种对待?”张荼的目光扫过克莱茵依旧带着不甘的脸,又看了看方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后来,是我的那位上司,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他没有安慰我,只是给我倒了一杯水,然后看着我的眼睛,说了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张荼模仿着当时那位老执法官的语气,缓慢而清晰地说道:
“他说:‘张荼,你要记住,我们执法官,在普通民众的心里,很多时候被塑造成了一种‘完美’的象征——正义、强大、无所不能,但又必须温和、讲理、符合他们所有的道德想象。但现实是,我们要面对的敌人,是远超他们想象的疯狂和危险。我们要做的事情,注定是血腥、暴力、不择手段的。当我们为了保护他们,而不得不展现出与他们心中‘完美形象’相悖的那一面时——比如,用极端暴力手段处决威胁,比如,我们自身可能拥有的、他们无法理解的力量或背景——那么,恐惧和排斥,就会取代感激。’”
“‘我们注定是不被理解的,’他当时是这么说的,‘但这就是我们的职责。我们可以对罪犯毫不留情,但绝不能将刀锋指向我们宣誓要保护的人,哪怕……他们有时候真的很令人失望,甚至唾弃。’”
张荼讲完了。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烟雾渐渐散去,但那种沉重的氛围却并未减轻。他看着眼前这四个年轻人,他们的脸上有沉思,有挣扎,也有一种仿佛被说中了心事的复杂表情。
他淡淡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包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有无奈,有释然,也有一种传承般的期许。
“我的故事……讲完了。”他轻声说道,仿佛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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