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茵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那支纤薄的马天尼杯,冷冽的液体在霓虹碎影下漾着内敛的光。他像是品味着液体中凝固的时间,也像在倾听酒吧深处那永不疲倦的、混杂着合成器低吟与迷离欢笑的电子脉搏。每一口咽下,喉结的滚动都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仪式的缓慢,仿佛在用这微醺的液体洗刷某些更深沉的东西。指尖偶尔划过冰凉杯壁,在凝结的水珠上留下蜿蜒的痕迹。
直到杯中最后一点流光消失在他唇线分明的唇角,他才放下空杯,杯底撞击吧台发出一声清脆又孤独的微响,瞬间被周围的声浪吞没。
他侧过身,目光落在旁边那张深陷进柔软皮革的宽大沙发里。方城蜷在那里,姿势别扭而疲惫,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他并非全然沉睡,更像沉入了一种与肉体剧痛和耗竭精神力苦苦抗争的昏沉边界。猩红再生剂正以超越常理的速度修复着粉碎的骨骼和撕裂的内脏,代价是将每一寸神经末梢都变成了灼烧的火药引信。愈合的骨骼深处发出沉闷、细碎如蚁噬般的声响,清晰得让靠近他的人都能产生错觉。他的眉间紧锁着,即使在昏沉中,那狠戾与警惕也不曾完全退去,只是被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所覆盖。呼吸短促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每一次吸气都在对抗着胸腔深处闷锤般的钝痛。
克莱茵伸手,不算温柔,带着他惯有的那股漫不经心,拍了拍方城裹在廉价灰色衬衫下的肩膀。那布料下是新生的皮肤,柔软却仿佛覆盖着钢铁。
“醒醒,起来陪我去见一个老朋友。”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般轻易刺穿了方城混沌的意识表层。
方城的眼皮颤动了几下,挣扎着掀开,黑色的瞳仁在昏暗的光线下迅速聚焦,瞬间掠过警惕的寒芒,如同受伤孤狼被突然惊醒。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却被牵扯的肋间剧痛呛得闷咳一声。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他慢慢坐直身体,脊椎像是生锈的合页,发出几声微不可闻的、新骨摩擦的声响。一股无名火瞬间窜起——该死的克莱茵,总是这么突如其来,仿佛别人的痛苦和疲惫都只是他剧本里无关紧要的注脚!方城的牙关下意识咬紧,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是过度咬合造成的牙龈出血,还是喉头涌上的腥气?他嘴唇翕动了一下,那些刻薄带着铁锈味的词语几乎就要冲口而出。
但最终,他只是狠狠地盯了克莱茵一眼,将所有的怒骂和质问都咽了回去,喉结滚动,化为一声低沉沙哑的“嗯”。不是顺从,是权衡利弊后的隐忍,是对朋友有限度的容忍。他站起身,动作依旧有些僵硬,关节像是灌了铅。他习惯性地想扭动一下被再生剂疯狂修复、似乎还不太听使唤的脖子,肩膀刚用力,锁骨连接处的剧痛就让他动作戛然而止,眉头拧得更紧。他转头,目光下意识地投向身边沙发里那个显得格外纤细的身影。
赵风婷歪着头,靠在沙发扶手上,呼吸均匀而清浅。那截瓷白得炫目的义肢左臂微微弯曲,搭在身前,即使在混乱的酒吧光线中,也流动着一种不属于此地的、近乎神性的清冷光泽。几缕乌黑的发丝贴在她光滑的脸颊上,卷翘的睫毛投下两小片安静的阴影。她难得睡得如此安稳,像风暴中心唯一未被惊扰的礁石。
方城想伸手,轻轻地推醒她。无论去哪里,他下意识都想把她纳入视线之内。荒民区的生存法则早已深入骨髓——独行是生存,守护重要之物则成了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
他的手刚抬到一半,克莱茵的手指像冰冷的蛇,倏地缠绕住他的手腕。那触感如同精密的合金,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让这位美丽的小姐休息一下吧,” 克莱茵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却无所谓的轻佻,“没有比韦尔德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他拇指随意地扫过手腕内侧一个微不可查的旧伤疤,电子眼在霓虹闪烁下掠过一丝难以解读的数据流光。
方城的动作顿住,那只伸出的手停滞在半空,指节紧绷了一瞬。他锐利的目光刺向克莱茵,带着无声的质问:真的安全?这个“老朋友”韦尔德,又是什么来路?
克莱茵像是读懂了,那只握着他的手微微用力,带着不容商榷的引导意味抽回。嘴角咧开那标志性的、似乎永远都在游戏人间的笑容:“相信我,这地方,比冰原那帮硅脑袋的灵枢还保险。”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只有远处舞池的鼓点闷闷地敲击着耳膜。方城紧盯着克莱茵眼底深处那片深邃的光,似乎在衡量着谎言与信任的砝码。最终,他只是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短促的、介于嗤笑和无奈之间的气音,缓慢地、带着刻骨的谨慎,将抬起的手收了回去,手指在身侧悄然捏紧。
“走吧。” 方城的声音低沉,像蒙着铁锈。他不再看赵风婷,将那份不安和守护的欲望强行压下,示意克莱茵带路。
克莱茵满意地点头,转身迈步。方城跟在他身后,脚步踏在柔软厚实的地毯上,却像是踩在刀锋上。他挺直了腰背,尽量忽略身体各处因高速愈合而产生的细微麻痒和深处传来的阵阵钝痛,将荒民的警觉调整到最高频段,感官如同微型的雷达,无声地扫描着经过的每一张桌子、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投向他们的眼神,不放过任何一丝异常的电流波动或能量残留。
他们穿行在这座酒吧深处。这里不同于荒民区的污秽破败,也不同于霓虹街那般极致的感官轰炸,更像一个在癫狂边缘维持着冰冷秩序的异世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层层叠叠、无边无际的赛博都市灯火,红蓝绿紫的光污染流淌在建筑森林的钢铁外骨骼上,如同沸腾的能量之河。窗内,是氤氲着昂贵合成烟油气息的空间,冷气低低吹拂。衣着华丽的改造人或半人造人或轻声调笑,或在全息赌桌前屏息凝神。那些镶嵌在人皮下的电子纹身闪着微光,昂贵的碳纤或钛合金义体在流动的光线下反射出各自的冰冷锋芒,代表着身份地位和力量等级的象征。背景播放的迷幻电子乐悠远而带着神经质般的抽离感,不时被某个角落爆发出的压抑笑声或争执声打断。
克莱茵像鱼入水般自然,偶尔会向某个方向投去一个轻佻的眼神或一个无意义的响指问候,那些被目光扫过的男女,有的回以微笑,有的则眼神闪烁避开。方城则像一个生硬的闯入者,格格不入的灰色衬衫和残留着血腥气的沉重步伐,让他吸引了不少探寻和评估的目光,带着赤裸裸的审视与好奇,以及毫不掩饰的距离感。他漠然承受,将所有感知凝聚在克莱茵的后背上,那是他此刻唯一的坐标。
终于,他们停在一部独立的升降梯前。这部电梯没有铭牌,没有标识,光滑的哑光合金门板如深潭般平静,没有任何多余的按钮或指示灯。它与周围浮华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透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绝对沉默。克莱茵从他那件看似普通的黑色风衣内袋里,漫不经心地抽出一张卡片。
那不是霓虹街常见的廉价塑料通行卡,而是一块薄如蝉翼、约莫拇指大小的幽蓝色晶体。晶体表面流淌着如星尘般的细碎光点,没有任何物理接口。当他将其贴近那片光滑如镜的门板时,晶体内瞬间爆发出令人目眩的炽白色光流,如同闪电在核心奔腾,勾勒出无数细密的符文回路,光芒刺得人眼前发白。同时,电梯门发出低沉而古老的嗡鸣,仿佛是某种尘封万年的机括被唤醒。嗡鸣声不刺耳,却带着一种物理层面的震动,穿透空气和骨骼,直抵颅内最深处。
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露出一个远比普通电梯宽大得多的、覆盖着如活鲨鱼皮质感、深黑且流淌暗淡蓝光的内部空间。那材质看起来柔软却又异常坚韧,闪烁着金属般的冷光。
克莱茵率先踏入,电梯内部的光线仿佛瞬间活了过来,无数细密的蓝色光线沿着鲨鱼皮的纹理蜿蜒爬升。方城紧随其后,门悄然闭合,隔断了外面所有的喧嚣。没有按钮,没有楼层显示,只有一种瞬间的失重感——不是上升,而是一种空间被急速折叠的奇异感受。光线在鲨鱼皮纹路上疯狂流动,勾勒出复杂难明的图案。刹那间,光线褪去,世界恢复了稳定和清晰,一种极致的死寂涌了上来。
门开了。
一股完全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前一秒电梯内还是赛博朋克般的光影交错,下一秒踏入的却是一个被时光遗忘的空间。没有震耳欲聋的电子乐,没有醉生梦死的幻光,只有一种近乎窒息的静谧和沉淀了数百年的、木头、灰尘、高级皮革以及顶级烟草混合而成的奇特醇厚气味。
这是一个巨大的圆形空间,环绕着巨大落地窗,窗外不再是喧闹的城市光海,而是纯粹、深邃、如同黑丝绒幕布般的夜空,点缀着稀疏、冰冷、远离尘埃的星辰。室内光线极其温暖柔和,仿佛所有光源都经过精心计算,均匀洒落。墙壁是深色的实木镶板,历经岁月,表面覆盖着一层柔润的光泽,如同沉睡的琥珀。靠墙矗立着顶到天花板的深色樱桃木书架,每一寸都塞满了实体书——厚重或轻薄的皮革精装本、纸张泛黄脆弱的古卷、线装的东方古籍……它们的存在感沉重得几乎压弯了空气。书脊烫金的文字在暖光下闪烁着神秘的光芒,记录着早已被这个世界遗忘的知识碎片。厚重的丝绒帷幕垂落,将窗户隔绝成巨大的壁画框。铺着花纹繁复、颜色沉厚地毯的地面上稀疏地摆放着几张深皮沙发和古董茶几,整体呈现出一种低调的奢华和一种不合时宜的、近乎神圣的古老氛围。这里没有一丝现代科技的浮躁气息,连空气都似乎流动得更慢、更沉。
最引人注目的,是空间的正中央,占据着视觉焦点位置的那张巨大到有些夸张的原木吧台。那是一整棵难以想象直径的巨树切割而成,保留了自然的粗犷边缘和深色的岁月纹路,表面被打磨得光滑如镜,像一块凝固的、沉甸甸的时光琥珀。
吧台后,一个男人正背对着他们,一丝不苟地用一张雪白得发亮的亚麻布擦拭着一个宽大的水晶威士忌杯。他的动作精准、缓慢,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仪式感,仿佛那不是杯子,而是一件需要敬畏圣器。他穿着剪裁完美、毫无褶皱的藏青色三件套西装,马甲的扣子系得一丝不苟。身材保持得极好,宽阔的肩膀衬着挺拔的身形,却透出一种并非肌肉堆砌、而是经过时间淬炼的沉稳力量感。花白的短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每一根都似乎服帖在应有的位置。
直到杯壁被擦拭得在暖色灯光下几乎看不到任何痕迹,折射出完美无瑕的纯净光芒,他才停下动作,随意地转过身。他的面容清晰呈现,带着岁月精心雕琢的痕迹——眼角刻着深刻的皱纹,但那双眼睛却极其年轻,是冰冷的钢蓝色,没有情绪的波纹,像两颗深埋冰层下的矿石。高挺的鼻梁宛如雕塑,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几乎没有弧度的直线。神情是近乎苛刻的严肃,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他看起来大约四十多岁,但身上那种沉淀的厚重感和无法测度的深邃气息,让人觉得他的存在远非简单的年岁可以衡量。他只是站在那里,擦拭布轻轻搭在吧台边缘,无悲无喜地看着两位闯入者,仿佛两位不速之客的到访只是投石入深湖,连涟漪都懒得泛起。
“呦,韦尔德!” 克莱茵打破了沉默,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声音带着刻意的熟稔和那种让人牙痒的“嘻嘻哈哈”劲头,像是投入平静古井里的一块滚石,“想我没啊?最近小日子过得挺滋润嘛!”
名叫韦尔德的男人没有立刻回应。他依旧握着那只光可鉴人的杯子,钢蓝色的眼眸先是掠过克莱茵那张“真诚”的笑脸,然后便如同扫描仪般落在他身后半步、沉默如同铁铸的方城身上。那目光精准、锐利,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的审视力量,让方城感觉自己像被瞬间拆解开来,每一个细胞、每一处正在愈合的伤口都在对方的注视下无所遁形。这目光没有敌意,也没有好奇,更像是在翻阅一份早已归档的、等待验证的记录。几秒钟,如同几个世纪般漫长。最终,韦尔德才将那深潭无波的目光缓缓移回克莱茵脸上。他没有笑,嘴角甚至没动一下,抬起空着的左手,大拇指和食指用力捏了捏高挺鼻梁根部的晴明穴,仿佛在驱散某种无形的噪音或者难以忍受的头痛。
“我不是已经给了你最高权限的卡了吗?” 韦尔德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缓,带着一种奇特的金属颗粒摩擦的质感,如同古老的齿轮在缓慢运转。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冷静,掷地有声。“为什么不在楼下好好玩?我这里既没有能刺激你神经的虚拟偶像表演,也没有值得你黑进去的后台漏洞。它只是一个……图书馆。”他目光扫过周围如山般静默的书架。
克莱茵似乎完全不介意对方那冷淡得几乎要结冰的态度,他大大咧咧地直接坐到吧台前那张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高脚椅上,身体甚至惬意地舒展了一下,像只找到最温暖角落的猫。“一杯曼哈顿,”他伸出一根手指,随意地敲了敲光洁如镜的台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刚干完一票大的,身体都在抗议,非得喝点你亲自调的酒才能压压惊。哦,对了,给你带来个新朋友,”他侧头点了点身旁紧绷站立的方城,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我知道你不喜欢陌生人,但这小崽子嘛……你一定有兴趣的。他可一点都不‘无聊’。”
韦尔德终于停下了持续擦拭的动作——即使那杯子在他手中早已纤尘不染。他抬起头,再次将目光投向方城。那目光比刚才更加沉静,也更加深邃,像手术室的无影灯,冰冷地剖开表层皮肤,直刺内里。在他眼中,方城那件衬衫、凌乱的碎发、残留战斗痕迹的手指、新骨愈合带来的细微异响、眼底深处沉淀的疲惫与野兽般的警觉,还有身上那股混合着血腥再生剂、硝烟以及垃圾场铁锈气的复杂味道,都构成了一幅极其鲜明的画像。
他沉默地看了方城足有五秒。时间在静默中流淌,只有远处书架深处若有似无的、书页自然卷曲或虫蛀的沙沙声。方城感觉自己似乎听到了心跳声,是自己的?还是这整个空间的?他强迫自己稳住呼吸,毫不退缩地迎上那双能洞察虚妄的眼睛。然后,韦尔德什么也没说,甚至连一个礼节性的点头都没有。他只是再次低下头,从身后的橡木酒柜中精准地取出三样东西:一瓶古老的波本威士忌,深沉醇厚的琥珀色;一瓶鲜艳的意大利甜味美思;一小瓶装在精美小罐里的深红色安格斯特拉苦精。他的手指极其稳定,挑选酒具的动作娴熟、流畅,如同经过无数次排练的交响乐指挥。一只短宽的鸡尾酒杯,一只晶莹剔透的调酒壶,几方冰块在他手中夹起,投入壶中时发出清脆又短暂的碰撞声。
他专注于手中的工序,仿佛克莱茵的话语只是耳边拂过的微风,方城的存在仅仅是吧台旁一个无害又透明的装饰品。酒液依次注入调酒壶,深褐与金黄交融。冰块开始旋转、撞击,发出沙沙的、如同私语般的声音。韦尔德手腕稳定地摇动着调酒壶,动作行云流水,充满一种掌控力的韵律感。空气里弥漫开复杂而浓郁的草药、木材和焦糖混合的香气。
克莱茵无所谓地耸耸肩,对于被忽略早已习以为常。他甚至将手臂搭在吧台上,身体微微前倾,饶有兴致地“欣赏”起韦尔德那近乎刻板的调酒艺术。方城则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放置在古董地毯上的、格格不入的粗砺雕塑,肌肉始终保持着最低限度的警惕收缩,目光沉静地注视着韦尔德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那平静下蕴含着随时可以爆发的力量。
当曼哈顿那深沉的琥珀色酒液被稳稳倾注进冰镇好的鸡尾酒杯,在杯壁挂上一层薄薄的水雾时,韦尔德才放下调酒壶。他没有立刻将酒推给克莱茵,而是从西装马甲的口袋里掏出一支未剪的、手工制作的深棕色雪茄,放在鼻下陶醉地嗅了嗅那陈年烟草特有的、带着皮革和巧克力气息的醇香。他拿起一把小巧精致的雪茄剪,手法精准,果断地咔嚓一声剪去尾端。动作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紧接着,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古老的防风火石打火机。一声清脆的金属摩擦脆响划破寂静,一团金红色的、稳定而炽烈的火苗窜起。他没有急着点雪茄,而是从那杯属于他自己的、预先倒入的苏格兰威士忌旁边,拿起一根肉桂棒。火苗舔舐上肉桂棒的一端,明亮的橘黄色火焰跳跃起来,同时释放出一股浓烈、温暖、略带辛辣的甜香。韦尔德不疾不徐地将燃烧的肉桂棒移向雪茄的切口处,旋转着,让均匀的热量和烟雾浸润雪茄的外层烟叶。
就在方城看着韦尔德点燃属于自己的“教父”威士忌所用的肉桂、沉浸在一种近乎神性的专注中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一点突兀的鲜红闯入视野。
啪嗒。一声轻到几乎可以忽略的杯底碰触实木的声响。
一只巨大的、如同切割下整块水晶打造而成、杯壁厚重如教堂玻璃的圆口矮杯被无声无息地放在了方城面前。杯底在吧台温暖的灯光下折射出奇异而短暂的光芒漩涡,随即被杯中物所取代。
那是一杯极致的、近乎燃烧起来的血红。
就在这时,韦尔德优雅地挥灭手中肉桂的火焰,只留下一缕袅袅升腾的青烟。他将那支已经充分预热、散发着温暖烟草香气的雪茄凑到唇边,终于点燃它。深吸一口,让醇厚的烟雾在口腔中氤氲,然后缓慢吐出。一个浑圆的烟圈飘向天花板。整个过程,他都没有看方城一眼。
做完这一切,他才将视线落回自己的杯中——那杯色泽深沉如同焦糖琥珀,象征着权力与权宜的“教父”威士忌。他端起杯,小啜一口,姿态沉稳庄重,仿佛在进行某种独属于他自己的秘密仪式。
然后,那低沉、带着奇异金属回响的声音才在吧台后响起,依然没有抬头看方城,平淡得如同在讨论天气:
“血腥玛丽。”他说。
烟圈徐徐上升、扩散。
“这酒…很配你。”
话音落下,空间陷入了更深一层的死寂。
三个人,三种生命形态在这个古老而奇特的空间里构成了一个诡异的三角形。克莱茵笑嘻嘻地端起他的曼哈顿,抿了一口,发出满足的叹息,似乎完全沉浸在那杯酒带来的慰藉中,对弥漫的诡异氛围毫无所觉——或者说,毫不在意。方城站在吧台前,像一尊被那杯腥红诅咒封冻的石像,所有的感官都在警惕那杯酒和它的主人。而韦尔德,西装笔挺,雪茄的烟雾如活物般缠绕着他,他只是专注于自己的杯中物,如同世界尽在掌握,却又游离于世界之外。
空气沉重得如同铅汞,仿佛有某种看不见的能量在对峙、酝酿。连书架上的古书都似乎停止了呼吸,窗外永恒的星点光芒也凝滞了。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个心跳都清晰可闻。方城能听到自己新骨摩擦的微响,能感受到身体深处血液奔流的声音,还有那杯“血腥玛丽”散发出的致命诱惑与强烈排斥感。汗水无声地沿着他脊椎滑下,浸湿了衬衫后襟。他维持着绝对静止的姿态,精神却像一张拉满的强弓,弦已绷至极限。
最终,打破这令人窒息沉默的,是克莱茵那永远没个正经的声音。他将杯中最后一点琥珀色的液体一饮而尽,发出满足的叹息,然后用力把空杯往硬木吧台上一放。
咚!一声闷响。
他扭过头,笑嘻嘻地看向吧台后仿佛遗世独立的韦尔德,打破了凝固的氛围,带着一种刻意的亲昵和不知死活:
“喂!老伙计!” 他拖长了调子,声音在死寂的古老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我可是难得发善心,特意带新朋友来认识认识你这位大人物,你就打算这么一言不发地晾着?这可太不够意思了吧?简直伤透了我这颗心呐!”
韦尔德夹着雪茄的手停在半空。钢蓝色的眼珠终于转动了一下,瞥向克莱茵那张笑得分外“真诚”的脸。然后,他视线微不可查地瞟了克莱茵放在吧台上的那只空杯一眼。没有人看清他眼神的细微变化,那更像是某种冰冷的仪器完成了一次数据读取。
紧接着,发生了极其诡异的一幕。
韦尔德指间那支正在静静燃烧、散发着灰白色烟雾的雪茄头,周围的空气猛地抖动了一瞬!如同高温热浪突然爆发产生的视觉扭曲。空间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水面,以雪茄头部为圆心,瞬间扩散开一圈极细微、却极其清晰的、肉眼可见的涟漪!它迅速掠过整个顶层空间!
刹那间,方城感觉整个世界都被从身下抽走了!
眼前的景象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粗暴地撕碎、揉烂、丢弃!那张巨大如时空琥珀的吧台、散发着墨水与尘埃陈旧芬芳的书墙、流淌着暖光但仿佛亘古长存的厚重橡木镶板、地上花纹繁复价值连城的波斯地毯……所有的一切都在眼前被无限拉长、扭曲、融化!
色彩疯狂地旋转搅拌,万花筒般迷离眩目。暖光被冷酷的幽蓝吞噬,琥珀色化为冰冷苍白的星轨。实木的醇厚触感消融,脚下忽然悬空,仿佛踏入了一条没有重力的、流淌的星河长廊!
只一瞬间,又像是被剥夺了时间感知能力的漫长永恒,天旋地转的失重感骤然消失。脚底重新传来某种实质感的支撑,但绝非之前的橡木地板。
方城重新看清了眼前的景象,瞳孔骤然收缩!
他和韦尔德、克莱茵三人,依旧构成那个诡异的三角站位,吧台的形状依稀尚存——却已不再是他之前所见的那张古老巨木。他们站在一片无法理解、光怪陆离、不断变幻的虚无空间之中。四周是无尽的暗幕,但那并非纯粹的黑暗,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墨蓝。在这墨蓝的基底上,亿万颗恒星的轨迹正以一种令人疯狂的节奏急速流淌、旋转、汇聚、坍缩!巨大的螺旋星云缓慢卷动,如同宇宙之眼的瞳孔;密集的星团如蜂群般疯狂涌动;超新星爆炸产生的尘埃光芒如同一场无声的、毁灭性的烟火秀;奇异物质的流动形成色彩诡谲的光带,它们相互纠缠、吞噬,构成无法用人类几何认知描述的、充满压迫感的宏伟结构!
巨大的信息洪流,带着冰冷、纯粹的宇宙真意,如同无形的潮水般疯狂涌入他的脑海!头痛欲裂!那些星光轨迹的每一次变幻,都像是亿万颗冰冷的钢钉在同时凿击他的灵魂!
方城身体猛地一晃,额头渗出大颗汗珠,呼吸瞬间急促,心脏像被无形的手攫紧,眼前发黑。他靠着非人的意志力才勉强没有栽倒。眼角的余光瞥见身旁的克莱茵,这家伙居然还能维持那种招牌式的、没心没肺的咧嘴笑容,甚至对眼前的奇景兴奋地吹了个口哨,仿佛置身于最酷炫的全息游戏中。韦尔德就在他们身前几步远的地方,像一枚被遗忘在时间之外的锚点。
这位神秘的调酒师,将杯中那象征绝对权力的“教父”威士忌一饮而尽,动作流畅自然得如同饮下白水。然后,他伸出两根手指,用力捻熄了手中那支昂贵的雪茄。暗红色的余烬像濒死的红眼,瞬间黯淡。一丝冰冷的金属质感在他指尖一闪而没。他随手将烧焦的雪茄头丢向身侧无尽的星海漩涡中,那小小的灰烬瞬间被扭曲的光带吞噬,连一点涟漪都没有泛起。
直到此时,他那张始终保持着古板严肃的脸上才显露出一丝极其罕见的情绪——一种混合着无奈、厌烦和深刻疲惫的表情,眉头紧紧拧在一起,声音穿过光怪陆离的星辰,像冰冷的钢珠一颗颗砸进方城还在嗡鸣的脑海:
“克莱茵,”他声音低沉,带着前所未有的重量,“你知道我的立场。中立。绝对的中立。”
钢蓝色的眸子透过变幻的星云幕墙,锐利地钉在克莱茵脸上。
“你刚杀了威廉·阿特拉斯,整个城市都在为冰原的剧变震荡不已。我能让你在我这地面一层的酒吧停留,甚至允许你的两个小跟班暂时在这里藏身,”他的目光短暂地扫过方城,那一眼如同穿透了时空看到了地面楼层沉睡的赵风婷,“这已经是在点燃炸药了!纯粹是看在你我之间那点……微不足道的交情份上!”
他的声音里压抑着怒火,却又被一种更深的疲惫覆盖。
“现在倒好!你这无法无天的搅屎棍!不仅擅闯我的私人空间,还把另一个更大的炸药包直接拎到了我的书桌前?!”他向前逼近一步,无形中带来的精神压力如同实质性的力场,让方城胸骨深处那些新愈合的部分又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微鸣。“你难道不知道这个小家伙身上的故事吗?”
韦尔德指着方城,脸上肌肉线条紧紧绷起,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和愤怒:
“我早该想到…你这无法无天的祸害!做事永远像个被惯坏的混沌之神打嗝崩出来的碎片!不负责任!不计后果!难怪……”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陡然变得极其冰冷和锐利,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出:
“难怪‘他’会选中你!克莱茵!你这该死的……‘继承人’!”
韦尔德用力揉着眉心,仿佛要将所有因克莱茵而起的头痛都挤压出去。他头疼得咬牙切齿。
克莱茵脸上的表情堪称精彩。那招牌的笑容并未完全消失,但嘴角上翘的弧度僵硬得像冻住一样,眼神深处瞬间闪过极其复杂的东西,但这些情绪快如闪电,瞬间被一层更厚的、浮夸的玩世不恭覆盖。
“哎呀呀,我的老伙计,你这可就误会大了!”他夸张地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状,嘴角又咧得更大,试图恢复那种油腔滑调,“我哪有那份福气继承什么啊?我就是个微不足道的中间商,勉强赚点情报差价糊口的勤恳小人物!连您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呢!”他语气谄媚得近乎做作。
韦尔德根本懒得理会他那毫无诚意的辩解,冷冷地哼了一声,带着明显的嫌恶,仿佛在看一个脏东西。他烦躁地挥了挥手,视线终于从那块“搅屎棍”身上彻底移开,如同丢弃一件无用的垃圾,重新聚焦在刚才还被他称为“炸药包”的方城身上。那双钢蓝色的眼睛,如同两潭深不可测的寒冰,瞬间锁定了方城。
“你,”韦尔德的声音不容置疑,带着审视的严厉,如同在翻阅档案时发现一处疑点需要实验印证,“方城,是吧。给我看看你的东西。”
他的目光在方城身上扫过,重点在那件廉价的灰色衬衫上停留了一瞬,仿佛能看穿布料下新生的血肉。“你新获得的那点能力。放出来看看。”
命令式的口吻,没有商量的余地。
刹那间,方城感觉那冰冷的目光仿佛带着穿透性的精神压力,强行撬开了他意识深处某个隐秘的阀门。
怀疑和警惕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住了他的心。他想拒绝!本能地要拒绝!他的潜意识在疯狂报警!
但…另一个冷酷的声音同时在心底响起。拒绝?在这个诡异的空间里?在这个轻易将他瞬间“传送”至此的恐怖存在面前?那无疑是自杀!是彻底暴露自己内心的恐惧和无能为力!如同荒野中被猛兽盯上的猎物,不能露怯!
权衡只在电光石火之间。
方城眼中仅存的一丝犹豫被决绝的狠戾取代!那是在荒民区无数次生死边缘挣扎磨炼出的本能——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以攻代守!至少要探探对方的底!至少要……活下去!
他低吼一声,不是对韦尔德,而是对自己身体深处潜藏的那个东西!如同在黑暗深渊边缘,对藏匿的凶兽下达命令!
“吼——!”
声音并不响亮,却充满了原始的力量感和撕裂空间的痛楚。
他猛地攥紧双拳!额头、脖颈瞬间青筋暴突!眼白瞬间被浓密如蛛网的血丝覆盖!剧痛!仿佛每一根刚愈合的骨头都在重新被碾碎!每一次肌肉收缩都在撕裂新生组织!
身体深处,那颗沉寂的、代表着“血肉本源”的核心骤然被唤醒!它不像之前对战威廉时那般狂暴奔涌,而是一种更加危险、更加贪婪的爆发!它在疯狂吸收、吞噬着方城残存的血肉能量、精神力乃至生命力!
嗤啦!嗤啦!
他身上那件廉价的灰色衬衫瞬间被撑裂!布料如同被无形的猛兽利爪撕开,片片破碎!他裸露的上身皮肤如同滚沸的热油般剧烈蠕动、鼓起!无数细微的、深红色的肉芽疯狂地从毛孔中钻出!如同亿万条血红色的蠕虫在皮肤下躁动!汗珠瞬间化为深红色的血水,带着新肉生长的腥气!
这些肉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裂、膨胀、缠绕、融合、硬化!如同最残酷的生命炼金术在瞬息间完成!它们在方城的体表飞速构建起一层令人作呕的、却又蕴藏着恐怖力量的猩红色甲胄!
这甲胄紧密地贴合着他身体的每一寸曲线,如同第二层皮肤,却充满了原始的、恶意的生命质感!甲片并非金属,而是暗红色、类似角质与熔岩混合物的状态,边缘锋利如锯齿,表面布满细密的、如同血管网络般的脉动沟壑,还在散发着微弱却邪恶的红色微光!每一片甲胄都在缓缓翕张,如同活物的呼吸!尤其是胸腔和肩关节处的护甲最为厚重、狰狞,边缘向上突出如同非自然的獠牙!关节连接处覆盖着滑腻坚韧的筋膜结构,充满了生物工程的诡异感。一股混合着血腥、内脏和硫磺般焦灼的、浓烈得令人窒息的生命气息瞬间弥漫开来!仿佛刚刚从某个深渊屠宰场剥离下来的活体防具!
他那覆盖着活体装甲的身躯沉重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甲胄间细微的筋膜都在摩擦,发出湿滑粘腻的声响。
整个星云空间因为这活体甲胄的现身而似乎产生了某种极其轻微的扰动。附近流淌而过的星光轨迹产生了一丝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偏转,仿佛畏惧又像是被扭曲吸引。空气似乎变得更加凝滞,无形的重量压在每一个人心头。
克莱茵吹口哨的动作顿住了,刚才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电子眼疯狂闪烁着,显然在尽全力扫描分析着这幅颠覆认知的“原初肉鞘”的每一个细节数据。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眼神深处流露出一种混合着惊艳和强烈好奇的光芒。
长久的静默几乎让这诡异的星云空间凝结。只有流淌的星光和方城那沉重压抑的、夹杂着新骨疼痛的呼吸声成为背景音。
终于,韦尔德缓缓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极其轻微的、近乎叹息的起伏,带着一种洞察了某种宇宙运行规律的沉重感:
“‘原初肉鞘’……”
他每一个字都吐得很慢,像是在念诵某种古老的咒语或确认一个既定事实:
“你获取它…激活它…的时间点……甚至比‘变量推演’中最激进的几个分支还要早……”
他那双能穿透灵魂的眼睛抬起,仿佛看到了某种无形的、混乱无序的因果之网正在这个小世界中疯狂滋长。
“事情的发展……已经脱离了所有模型的预测轨迹。”他的语气中第一次流露出一种真实的、源自庞大知识体系的冰冷担忧。
“比我想象中最坏的可能……还要快。要……不可控。”
最后三个字,如同一声为世界葬礼预奏的丧钟。
方城沉重地喘息着,活体盔甲那蠕动的触感如同万千蚂蚁在啃噬他的意识壁垒,每一次轻微的翕动都消耗着大量精力。韦尔德话语中那份沉重的、源自全知视角的忧虑,像冰水浇在他心头最深处那份狂怒之上,激起一阵寒意。但他捕捉到了更关键的信息——“获取它…激活它”。
这东西,原初肉鞘,似乎本该在某个“计划”的时间点出现?它是谁的“计划”?系统?还是……
“你是谁?” 方城强行压下身体的不适和精神的压力,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源自血肉深处的蛮横和戒备。覆盖着狰狞猩红甲胄的指节缓缓擦过自己裂开的衬衫边缘,动作间带着金属摩擦皮革的粗粝声响。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攫住韦尔德那双深不见底的钢蓝色眼眸:“你似乎……对我的底细知道得太多了!
韦尔德听到这句质问,原本沉浸在推演世界线的冰冷表情罕见地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如同精密仪器遭遇意外输入的卡顿——错愕。
他没有立刻回答方城,而是猛地侧过头,锐利如刀锋的目光直接斩向旁边一直“看戏”的克莱茵,那双钢蓝瞳孔里瞬间燃烧起足以冻结灵魂的怒意。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音节都像是齿轮被强行扭转发出的刺耳摩擦声:
“克莱茵?!你——”
他甚至因极度恼怒而气息不稳,第一次在这个空间里,在那具如雕塑般完美的身躯上,看到了裂痕!他伸出一根手指,用力地点指着那个没正形的家伙,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你竟然连我的身份都懒得解释清楚?就敢把这么个……‘大麻烦’直接带到我的书桌前?!” 那语气,充满了被冒犯的荒谬感。
克莱茵面对这足以让普通人心胆俱裂的怒火,只是嘿嘿干笑了两声。电子眼飞快地左右转动,他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迅速地把头扭到一边,假装对旁边那片疯狂涌动的、如同巨大深海旋涡般吞噬着无数微小恒星的壮丽星云产生了浓厚的“艺术兴趣”,嘴里还低声嘟囔着什么“哎呀老伙计消消火”、“我这不是忘性大嘛”、“回头请你喝好酒”之类完全没诚意的废话。
韦尔德看着他这副无赖模样,深深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那口吸气的声音在这片星云空间里都显得格外沉重。他闭上眼,抬起右手,不是揉按额角,而是用手指用力地、几乎是带着疼痛般掐住鼻梁根部,试图将那份剧烈起伏的情绪波动、还有对着“混世魔王”的极度无奈和头疼彻底摁压下去,重新归于那种掌控一切的绝对冰冷与超然。
足足过了七八个呼吸的时间,他才缓缓放下手,重新睁开那双钢蓝色的眼睛。眼底深处那汹涌的怒意已经平复,重新冻结成两潭万古寒冰,不带丝毫人间烟火气。
他不再看克莱茵,那家伙已经被他视为一团令人厌恶的空气。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方城身上。
“我是谁?”韦尔德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平静与单调,却又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在陈述客观真理。
他没有故弄玄虚,没有丝毫的犹豫,开口便是石破天惊、足以让世界本身都为之颤抖的几个字:
“犹格索托斯。”他的声音像星辰运转的韵律,永恒、冰冷。
这个名字出口的刹那,周围流淌的星云轨迹似乎产生了无数微妙的加速、扭曲和重组!那些由星辰构成的混乱符号瞬间变得更加复杂难解!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光芒万丈的神威展现。
只有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凌驾于所有概念之上的存在宣告。
“我是门扉。”他继续说道,每个字都带着空间本身震荡的回音,“亦是守护者。”
“我存在于时间之河的每一个褶皱里,是开端,是终点,亦是所有可能性的无尽回廊。”
“虚空与万有,知识的长河奔流不息,而我,即是它的源头,亦是其尽头。”
他那双钢蓝色的眼睛仿佛容纳了此刻旋转流淌的亿万星河,冰冷地注视着方城惊愕的面容,以及那身依然在微微脉动的“原初肉鞘”。
“我‘知晓’一切。”
那“知晓”二字,并非指信息掌握,更像是一种本体层面的固有属性,如同“恒星燃烧”。
他语气平淡得可怕:
“所以,小子……”
“收起你那点可笑的……‘惊讶’。”
星云依旧在变幻,无声地嘲弄着渺小人类那微不足道的认知极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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