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刮刀,卷着永定河畔的沙尘,呼啸着掠过京营大校场。风声呜咽,却压不住场中那冲天的肃杀之气。旌旗猎猎,翻卷如云;枪戟如林,寒光映日。十万大军肃立,鸦雀无声,唯有玄色的大明龙旗在风中鼓荡,发出沉闷的咆哮。
高台之上,大明皇帝朱由检身披戎服,外罩一件玄色绣金大氅,按剑而立。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台下森严的军阵,年轻的脸庞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毅与威严。内阁辅臣毕自严、司礼监掌印王承恩等重臣肃立其后,神情凝重。更引人注目的,是几位身着干练戎装、气质锐利的年轻人,他们是刚从“大明督卫营军官讲武堂”结业,被皇帝亲自点将,下放到京营担任基层佐官的学员种子。
京营总督、英国公世子张之极,一身山文铁甲,猩红披风,大步上前,声如洪钟:“陛下亲临校阅,三军将士,倍感天恩!自陛下严旨整顿以来,汰弱留强,去芜存菁,又得讲武堂英才注入新血,今日京营,已非昔日之羸旅!”
他手中令旗一挥,战鼓声陡然变得急促,如同雷鸣的心跳。
“演武开始!”
台下,三个巨大的步卒方阵闻令而动。士兵们身着崭新的鸳鸯战袄,铁盔下的目光坚定,随着鼓点与旗号的指挥,进退有序,步伐铿锵。最前方,长枪方阵如移动的钢铁森林,丈余长的长枪密集如苇,枪尖在晦暗的阳光下闪烁着令人胆寒的冷芒。其后,刀盾手紧握藤牌,腰刀雪亮,沉稳如山。两翼,火铳手方阵则如蓄势待发的火山。
“火铳手——前进!列队!”一名讲武堂出身的年轻把总,声音带着尚未褪尽的青涩,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
令下,火铳手们应声前出,动作虽未达到绝对的划一,却远比以往任何一次操演都要娴熟、迅捷。他们手中所持,主要是改进型的“鲁密铳”,铳身更长,射程更远,更关键的是,铳身之上已配备了简易的照门与准星,这是标准化与精度的萌芽。
“第一排!瞄准——放!”
“砰——!”
一声沉闷如惊雷的巨响炸开,白色的硝烟瞬间腾起,刺鼻的硫磺味弥漫开来。远处百步之外的木质箭靶,应声碎裂一片!
“第二排!前进——放!”
轮射战术有条不紊地展开,一排射击,一排前进,一排准备,循环不息,形成了一道连绵不绝的火力弹幕。朱由检微微颔首,他锐利的目光注意到,士兵们在射击后,迅速而熟练地用搠杖清理铳管,重新装填火药与弹丸,动作虽因紧张而略显僵硬,但每一步都清晰准确,毫不混乱。这便是讲武堂带来的最直观的改变——标准化的训练与严格的操典,正将京营从一群乌合之众,锻造成一支真正的军队。
“之极,”朱由检开口,声音中带着赞许,“将士们士气可用,操练得法,讲武堂生员亦不负朕望,朕心甚慰。”他话锋随即一转,目光投向远方,仿佛穿透了西山,“然,火器乃国之重器,眼下这些,尚不足以为朕荡平天下。走,去西山火器厂,朕要亲眼看一看,我大明的‘新牙利齿’,究竟是何模样!”
西山脚下,戒备森严的火器厂内,炉火正红,映照着工匠们古铜色的脸庞。叮叮当当的锤击声、刺耳的打磨声、拉动风箱的呼呼声,交织成一曲充满力量的工业交响。
工部侍郎早已跪迎在厂门外,皇帝御驾亲临,这是工坊莫大的荣耀。
厂房内,朱由检摒弃了帝王仪仗,径直走到一排刚刚组装完成的新铳前。他拿起其中一支,此铳造型奇特,比鲁密铳更为精巧,铳床弯曲,更合人体发力之道,而最关键的革新在于击发装置——那里不见传统的火绳,取而代之的,是一块被紧紧夹在击锤上的暗灰色燧石。
“陛下,”工部侍郎躬身介绍,语气中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此即按汤若望、王徵二位大人所呈泰西图样,由我大明工匠呕心沥血改进而成的‘自生火铳’,亦可称‘燧发铳’!扣动扳机,燧石击打钢轮,迸发火星,直入药池,无需火绳,风雨天亦可击发无碍,且射速更快,哑火率大减!”
朱由检仔细端详着这支代表着未来方向的火铳,手指拂过冰冷的铳身,问道:“产能如何?可靠性几何?”
“回陛下,集中全力,目前已能日产十支!良品率约六成。其中簧机力道与燧石质量要求极高,工匠们仍在设法改进。但已试制之铳,经严格测试,连续击发三十次,故障者,十中无一!”
“好!”朱由检放下燧发铳,眼中精光闪动。他又看向旁边另一件更令人惊异的武器——那是一支拥有两个并列铳管的火铳,共用一套精密的击发机构。“此铳……又有何名堂?”
“陛下,此乃‘连环铳’!”工部侍郎的声音提高了几分,“一次装填,双管皆备,可连击两次,近战之时,威力倍增!如同瞬间多出一倍兵力!只是……此铳重量较大,对铳管材质与工匠技艺要求更为苛刻。”
朱由检凝视着这“连环铳”,仿佛已经看到在未来的战场上,一支精锐之师手持如此利器,以密集而迅猛的火力,将不可一世的敌骑成片撕裂、摧垮的场景。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斩钉截铁道:“集中所有能工巧匠,优先保障燧发铳与连环铳的用料用工,给朕尽快提升产能!此等神兵利器,当配予朕最信任、最锋利的刀刃!”
离开弥漫着烟火与金属气息的火器厂,朱由检又带着众人径直来到了京营中最为精锐的“勇士营”驻地。这里的氛围,与外面的大校场截然不同。如果说京营主力是沉稳厚重的山岳,那么勇士营就是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杀气盈天。
营中将士,个个虎背熊腰,眼神锐利如刀,仅仅是站立在那里,就散发着一股百战余生的悍勇之气。统领曹文诏,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一身擦得锃亮的铁甲,迎驾之声如同洪钟,震得人耳膜发麻。
“臣,勇士营统领曹文诏,参见陛下!勇士营全体将士,已准备就绪,请陛下检阅!”
校场之上,首先检验的是骑术。曹文诏的侄子,年轻的骁将曹变蛟亲自带队演示。只见两百精骑分为两队,在疾驰中如臂使指,时而施展“卷草筒”战术环绕抛射,时而如利剑般突前,马刀闪过,沿途的木桩被齐刷刷劈断。马蹄如雷,尘土飞扬,展现出娴熟的控马技巧和凌厉的攻势。朱由检随机点出十名骑兵,令其表演控马急停、越障、马上驰射,皆中规中矩,展现出不俗的素养。
“骑术,尚可。”朱由检淡淡评价。
曹文诏与曹变蛟叔侄二人心中却是一凛,他们深知,皇帝此来,要求绝不止于“尚可”。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接下来,才是检验勇士营真正成色的项目——胆气!
场边,二十根儿臂粗的木桩被牢牢钉入地面。每根木桩前,站定一名勇士营士兵,他们卸下了头盔,昂首挺胸,目光平视前方,身体如同焊在地上的铁柱,纹丝不动。在他们前方三十步外,二十名军中最好的弓箭手已然就位,张弓搭箭,箭簇并非金属箭头,而是沾满了白色石灰的布团。然而,弓弦拉满的嗡鸣、箭矢破空的凄厉呼啸,与真箭绝无二致!
“目标!士卒头部标靶——放!”曹文诏须发皆张,厉声下令。
“咻——咻——咻!”
箭矢离弦,化作一道道白色残影,撕裂空气,直奔那些毫无防护的面门和头颅而去!有的精准地命中士兵头顶上方一寸处的红色小木靶,发出“啪”的脆响;有的紧贴着士兵的耳畔、鬓角掠过,带起的劲风刮得皮肤生疼!白色的石灰粉在他们脸颊、颈侧、头皮上炸开,留下刺目的白印。
然而!那二十名士兵,仿佛集体石化!从始至终,身体没有丝毫晃动,连眼皮都未曾眨动一下!他们的目光依旧平视,深邃而稳定,呼吸均匀得如同熟睡。仿佛那迎面而来的,不是能夺人性命的利矢,而是春日里拂面的杨柳清风!
朱由检迈步走近,逐一审视这些铁打的汉子。他从他们的瞳孔里,看不到一丝恐惧与动摇,只有绝对的信任与超越生死的平静。这才是真正的百战精锐,是超越了个人武艺、根植于灵魂深处的勇毅与纪律!
“好!好!好!”朱由检连道三声好,脸上终于露出了今日最由衷、最畅快的笑容,他重重一拍曹文诏的铁甲肩膀,“曹将军!这才是朕的勇士!你,带得好兵!”
检阅完毕,朱由检重返校场高台。寒风卷动他的大氅,猎猎作响。他目光扫过台下肃立如松的勇士营官兵。
他上前一步,运气开声,清越而充满力量的声音清晰地传遍校场的每一个角落:
“大明的健儿们!朕的勇士们!你们,没有让朕失望!”
“朕看到了你们的操练,看到了你们的技艺,更看到了你们无畏的胆气!这,才是朕期盼已久的大明王师!”
“把你们的剑,磨得更锋利!把你们的胆,练得更雄壮!总有一天,朕,将亲自带着你们,踏平八方,扫清寰宇,为我大明,打出一个万世太平!”
“大明威武!”
“明军威武!”
“陛下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骤然爆发,直冲云霄!无论是新兵还是老卒,此刻都感到浑身血液沸腾,他们用力举起手中的刀枪火铳,向着高台上那年轻而坚定的身影疯狂挥舞,积压已久的报国雄心与征战沙场的渴望,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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