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朝会“挽留”之后,魏忠贤称病在家,数日未曾入宫。朝野上下,暗流涌动,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皇宫与魏府,揣测着这场无声角力的最终结局。
崇祯皇帝朱由检,这几日却显得异常平静。他按部就班地批阅奏章,召见大臣,甚至过问了户部关于漕运的一些细节。然而,王承恩却能感觉到,年轻的皇帝眉宇间凝聚着一股越来越重的决然之气,仿佛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终于,在一个午后,天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要压垮紫禁城的飞檐。朱由检放下朱笔,对王承恩淡淡吩咐:“去魏府传旨,就说朕体恤他‘病体未愈’,特赐人参一盒,并召他入宫,朕,要与他叙话。”
“叙话”二字,轻飘飘的,却让王承恩心头一凛。他知道,摊牌的时刻,到了。
宫阙内外,暗流已化作实质的旋涡。魏忠贤称病的第七日,乾清宫终于传出旨意。
朱由检立在窗前,望着铅灰色的天穹。他今日特意换了一身玄色常服,腰束金丝蹀躞带,整个人如一把收入鞘中的名剑。王承恩侍立在后,只觉得皇帝周身散发的寒意,比窗外呼啸的北风更刺骨。
“都安排妥当了?”年轻的天子没有回头。
“回皇爷,按您的吩咐,暖阁里只留了两个哑奴伺候。外围是英国公调来的净军,都是家世清白的子弟。”
朱由检微微颔首,指尖轻轻敲打着窗棂:“你说,朕给他的这条路,他会不会走?”
王承恩垂首:“魏阉贪婪成性,但最是惜命。”
“惜命就好。”天子唇边掠过一丝极淡的冷笑,“朕要的就是他这份贪生怕死。”
与此同时,魏府密室。
魏忠贤正对着一套簇新的大红蟒袍发呆。这套袍服是客巴巴前日才送来的,用的是江宁织造进贡的云锦,金线绣成的蟒纹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干爹,轿备好了。”崔呈秀躬身立在门外,声音发紧。
魏忠贤缓缓转身,脸上竟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呈秀,还记得天启二年,咱们在永定门外遇袭那次吗?”
崔呈秀一愣:“儿子记得。是几个东林余孽......”
“那日乱箭射来,咱家这把老骨头差点交代在那儿。”魏忠贤抚摸着蟒袍上细腻的纹路,“可不知怎的,今日要进宫面圣,反倒比那日还要心惊。”
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苍老的身躯蜷缩如虾米。崔呈秀急忙上前搀扶,却被他摆手制止。
“咱家这一生,从河间府的泼皮到司礼监掌印,什么风浪没见过?”魏忠贤喘着粗气,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追忆,“当年为了十两银子的赌债,被债主逼得走投无路,是咱家自己拿的刀......那一刀下去,什么前程抱负都断了,就想着活下去......”
他忽然顿住,自嘲地笑了笑:“如今倒是出人头地了,可这心里,反倒比当年挨刀的时候还要慌。”
崔呈秀听得心惊肉跳,正要劝慰,却见魏忠贤已经挺直了腰板,又变回了那个权倾朝野的九千岁。
“更衣!”他的声音重新变得阴冷,“咱家倒要看看,这位小主子究竟要唱哪一出!”
乾清宫西暖阁里,炭火烧得噼啪作响。
魏忠贤跪在御前,眼角余光悄悄打量着年轻的皇帝。不过半月未见,这位少年天子似乎又沉稳了许多,眉宇间那股若有若无的威仪,竟让他想起天启皇帝临终时的模样。
“魏卿平身。”朱由检的声音很温和,“赐座。”一个哑奴搬来绣墩,放在离御案五步远的地方。魏忠贤谢恩后侧身坐下,半个屁股悬在空中——这是他在宫中学到的规矩,看似坐着,实则比跪着还要累人。
“听说魏卿近日身子不适?”朱由检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沫,“朕特意让太医院备了些老山参,待会儿带回去。”
“老奴惶恐......”魏忠贤刚要起身回话,却被皇帝用眼神制止。
“说起来,朕近日翻看河间府志,倒是看到一桩趣事。”朱由检放下茶盏,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魏忠贤的脸,“万历三十八年,有流寇劫掠乡里,是个叫魏志敏的青年带头抵抗,身中三刀不退,保得一村平安......”
魏忠贤浑身一震,这个名字像把钥匙,突然打开了他尘封多年的记忆。那是他入宫前的本名,连他自己都快忘记了。
“朕还查到,”朱由检的声音依然平和,“这个魏志敏之所以自宫,是因为当地豪强设局,让他欠下巨额赌债,又逼死他的老母......”
“皇上!”魏忠贤猛地从绣墩上滑落,跪倒在地。这些往事被他深埋心底数十年,此刻被皇帝轻描淡写地道出,比任何酷刑都更让他恐惧。
朱由检缓缓起身,走到魏忠贤面前:“魏卿,你告诉朕。当年那个为民请命的魏志敏,和如今这个结党营私的九千岁,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你?”
不等魏忠贤回答,皇帝突然厉声道:“杨涟弹劾你二十四条大罪,你便将他折磨致死!左光斗在狱中被折磨得面目全非,还要用血书控诉你的罪行!这些,你可敢否认?”
魏忠贤伏在地上,冷汗已经浸透了里衣。他知道,生死就在今日。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降临。朱由检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但朕知道,你魏忠贤再坏,至少有三件事做得还算明白。”
“第一,你从不祸害平民百姓。
第二,你提拔的将领确实在辽东挡住了鞑子。
第三......”皇帝的声音带着几分玩味,“你比那些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贪赃枉法的朝堂之人,倒是坏得坦荡。”
这番话如惊雷般在魏忠贤脑中炸响。他设想过皇帝会怒斥、会问罪,却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评价。
“朕给你看样东西。”朱由检从袖中取出一本奏折,“这是南京御史弹劾崔呈秀的折子,说他贪墨漕银八十万两。而这崔呈秀,可是你最得力的干儿子啊......”
魏忠贤的瞳孔猛地收缩。
“这样的折子,朕这里还有很多。”朱由检将奏折轻轻扔在他面前,“弹劾田吉的、弹劾李夔龙的......你的五虎、十孩儿,有一个算一个,都在这里了。”
皇帝踱步到《大明混一图》前,声音忽然变得悠远:“知道朕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吗?因为朕要让你明白,不是朕要杀他们,是他们自作孽不可活!”
他猛然转身,目光如电:“但现在,朕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交出《天鉴录》,把你那些党羽的罪状一一写明。至于客氏......”朱由检的声音陡然转冷,“朕要你亲自定罪,送她去浣衣局。不许她寻死,朕要她在那暗无天日之地,将犯下的罪孽一一反刍。她的那些兄弟子侄,明日拂晓前,朕不想再听到”
魏忠贤瘫软在地,脑中一片混乱。交出《天鉴录》,就意味着背叛所有追随他的人。但不交......
“同是近宦,实乃家人,朕给你讲两个人,一人名‘三宝’,成祖时杨我国威为万民敬仰,最后赐葬牛首山,永世享受香火”
“另一个就是那刘瑾被凌迟处死,割了三千三百五十七刀。被万载唾弃”朱由检的声音如冰似铁,“你的罪状,比之刘瑾如何?”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魏忠贤艰难地爬向御案,颤抖着握住那支朱笔。当他写下“客印月”三个字时,一滴浑浊的泪珠落在纸上,迅速晕开。
窗外,惊雷炸响,酝酿已久的大雨倾盆而下。
朱由检静静注视着这一切。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要将王朝拉回到到他所设定的轨道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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