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那方浸透生母绝望与警示的血书,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沈昭昭的灵魂深处。一夜的冰寒刺骨,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冷。当祠堂外天光微熹,守夜婆子打着哈欠,用冻得发红的手不耐烦地打开门锁时,她已将那方染血的粗布深深藏入怀中最贴近心口的位置,仿佛要让它成为自己的一部分,时刻提醒着那刻骨的仇恨和冰冷的警告。
膝盖早已失去知觉,每一次试图移动都像是无数钢针在骨缝里搅动。她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冻得发紫,额角却因彻夜未眠和巨大的精神冲击而渗出细密的冷汗,黏住了几缕散乱的鬓发。这副狼狈到极致的模样,落入守门婆子眼中,只换来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和一句嘟囔:“没用的东西,跪一夜就成这死样子,真是晦气!”
沈昭昭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眸底所有翻涌的情绪。她没有反驳,甚至没有抬头看那婆子一眼,只是用冻僵的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门框,借着那一点支撑,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挪动麻木的双腿,一步一挪地离开了这吞噬了她最后一丝幻想的地狱。
每一步,膝盖都像被钝刀反复切割。每一步,怀中那方血书的存在感都无比清晰,带来灼痛般的提醒。她咬着牙,将所有的呻吟和痛楚都死死咽回喉咙深处,只留下满口的铁锈味——那是昨夜自己咬破舌尖和掌心留下的。
穿过清晨依旧冷清的庭院,寒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扑到身上。府中隐约还残留着昨夜庆贺嫡小姐入宫的喜庆痕迹,廊下挂着的大红灯笼尚未撤去,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刺眼。
回到她所居的偏僻小院“听雨轩”,院门破旧,墙角生着衰草。唯一的丫鬟春桃正靠在廊柱下打盹,听见脚步声才猛地惊醒,看到沈昭昭摇摇欲坠、浑身狼狈的样子,脸上非但没有关切,反而闪过一丝不耐和抱怨:“小姐可算回来了!这一夜闹的,害奴婢都没睡好……呀!您这脸色……”
春桃的目光落在沈昭昭惨白的脸和明显站不稳的腿上,话头顿住,眼中掠过一丝幸灾乐祸。她是柳夫人指派过来的,平日里就懒散怠慢,对这位不受宠的庶出小姐毫无敬意。
沈昭昭没有理会她的抱怨,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径直推开自己那间冰冷简陋的房门。一股混杂着霉味和廉价炭火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屋内陈设简单得近乎寒酸,一床一桌一柜,角落里放着一个半旧的火盆,里面只有些将熄未熄的灰烬,几乎感觉不到暖意。
“去打盆热水来。”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这突如其来的命令语气,让正想跟进来继续抱怨的春桃一愣。
“热水?”春桃撇撇嘴,“这大清早的,厨房忙着给夫人准备早膳呢,哪有功夫……”
“去。”沈昭昭打断她,缓缓转过身。她的目光不再是往日的怯懦躲闪,而是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无波,却透着一股让春桃心头莫名一悸的冷意。那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不一样了。“告诉厨房管事的,就说我要热水净面,若耽误了,自有夫人问起昨夜祠堂之事时,我‘如实’禀报。”最后四个字,她说得很慢,带着一种冰冷的重量。
春桃被那眼神看得头皮发麻,又听到“如实禀报”四个字,心里咯噔一下。昨夜祠堂里嫡小姐抢宫帖、踩踏羞辱的事情,动静不小,她也有所耳闻。这位向来逆来顺受的二小姐,今日怎么……她不敢细想,那股子懒散劲儿瞬间被一股莫名的寒意驱散,含糊地应了一声“是”,便匆匆转身出去了。
房门关上。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沈昭昭一人。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才允许自己卸下最后一丝强撑的力气,身体顺着门板缓缓滑落,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膝盖钻心的疼痛和一夜的疲惫如潮水般袭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急促地喘息着,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但她的手,却死死按在心口的位置,感受着那方血书的存在。
“镇北王……遗孤……血海深仇……深宫死局……”每一个词都像重锤砸在心尖。巨大的身份落差带来的眩晕感还未完全散去,灭门惨祸的血腥气息似乎透过冰冷的空气钻入鼻腔。生母拼死护她逃离的绝望,十五年来在沈府如履薄冰的卑微……所有画面交织碰撞。
泪水无声地滑落,滚烫地灼烧着冰冷的脸颊。但这一次,泪水中不再只有委屈和软弱,更多的是焚心蚀骨的恨意!恨那覆灭王府、让她生来便背负血仇的幕后黑手!恨沈府这十五年如一日的践踏与折辱!恨沈清漪和柳夫人夺走她唯一出路、还将她尊严踩在脚下的恶毒!
恨意如同毒藤,在她心底疯狂滋长,缠绕着那颗被冰封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春桃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和端水回来的动静。沈昭昭猛地抬手,用袖子狠狠擦干脸上的泪痕。再抬起头时,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眸深处,只剩下深潭般的沉寂和冰封千里的寒意。所有的软弱、痛苦、彷徨,都被她强行压入这深不见底的寒潭之下。
她扶着门框,忍着剧痛,一点点重新站起来。打开门,脸上已恢复了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静。
“放下吧。”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已听不出任何情绪。
春桃放下水盆,偷眼觑着沈昭昭的脸色,只觉得这位二小姐身上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冷,让她下意识地不敢再像往常那样放肆。
沈昭昭没再看她,自己拧了帕子,仔细地擦去脸上的泪痕、冷汗和沾染的尘土。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带来一丝清醒。她看着铜盆里晃动的、自己苍白憔悴的倒影,那双眼睛深黑如墨,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沉淀,在凝聚。
刚擦完脸,院外就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中年妇人略显尖利的声音:“二小姐可回来了?夫人唤您过去问话!”
是柳夫人身边得力的管事娘子,周妈妈。语气里带着惯有的不耐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来得真快。沈昭昭心中冷笑。是迫不及待要欣赏她跪了一夜祠堂后的狼狈?还是想敲打她,让她彻底“认命”,安分守己地做沈清漪入宫后,府里那个供人践踏的活摆设?
她深吸一口气,将最后一点情绪波动压回心底。对着模糊的铜镜,她整理了一下散乱的鬓发,拉了拉身上洗得发白的旧袄。镜中的人影,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不再躲闪,反而透出一种异样的平静,像暴风雪来临前冻结的湖面。
“知道了。”她应了一声,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了出去。
推开房门,清晨凛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她挺直了昨夜几乎被压垮的脊背,迎着周妈妈那带着审视和几分轻蔑的目光,一步一步,走出了听雨轩破败的院门。
每一步,膝盖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每一步,怀中的血书都如同燃烧的炭火。
每一步,她眼底的寒潭都更幽深一分。
通往主院的路,她走了无数次,每一次都带着卑微和恐惧。而这一次,她心中翻涌的,只有冰冷的算计和蛰伏的恨意。柳夫人要看的“认命”,她会“演”给她看。这深宅里的豺狼虎豹,她沈昭昭,回来了。
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是那只任人宰割的羔羊。
她是一柄,悄然出鞘、隐于暗影,等待着饮血的——寒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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