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母苏婉清交托的田庄地产册子，被我带回了书房，与侯府公中的账册分开放置，却仿佛带着无形的重量，时刻提醒着我那份沉甸甸的信任。
我没有立刻着手处理，而是先命人将侯府近半年所有与田庄、铺面往来的账目，以及对应的人员记录，全部调阅过来。既然要接手，便要了解全局，尤其是母亲特意点出的那几处“复杂”之地。
书案上的卷宗堆积如山，我却并未觉得烦躁，反而有种面对挑战的专注。指尖拂过泛黄的纸页，墨香混合着旧纸张特有的味道，萦绕在鼻尖。
起初几日，一切看似正常。田庄的收成、铺面的盈利，虽有波动，但大抵在合理范围之内。直到我核对着京郊一处名为“清漪园”的庄子账目时，指尖在一项名为“沟渠清淤及田埂加固”的支出上顿住了。
这项支出数额不小，且连续三年，每年春秋两季皆有记录，金额几乎分毫不差。这本身就不太符合常理——沟渠清淤的工程量受当年雨水、淤积情况影响，岂会年年相同？
我放下清漪园的账册，又迅速翻找出另外两处被母亲标记的庄子账目。果然，在其中一处名为“百果园”的庄子上，也发现了类似问题——一项“果木防害及养护”的支出，同样是连续数年，金额固定，分春秋两季入账。
心跳微微加速。这太规整了，规整得像是……某种固定的“分润”？
我立刻让揽月去请福伯。福伯掌管侯府人事多年，对各地庄头、管事的背景和关系网最为熟悉。
“福伯，您看看这两处，”我将清漪园和百果园的账目指给他看，点出那两项可疑支出，“这两处的庄头，是何来历？彼此之间，或是与府中其他人，可有什么关联？”
福伯戴上老花镜，仔细看了半晌，花白的眉毛渐渐拧紧：“回夫人，清漪园的庄头姓钱，是……是已故老太夫人陪房钱嬷嬷的侄子。百果园的庄头姓孙，他婆娘是老夫人院里针线上一个二等丫鬟的亲姨母。”他顿了顿，补充道，“这两人，往年节礼都送得颇为丰厚，尤其是给……给赵嬷嬷那边。”
赵嬷嬷！苏婉清身边最得用的陪嫁嬷嬷！
我脑中瞬间划过一道亮光。母亲将产业攥在手里，多半是交由赵嬷嬷代为打理或监督。若赵嬷嬷与这些庄头有所勾结，利用母亲不甚精通庶务又信任她的空子，年年以固定名目虚报支出，中饱私囊，简直是易如反掌！母亲感觉到不对劲，却又抓不住切实把柄，加之顾及旧情，这才一直隐忍，只标记出来提醒我。
“夫人，您的意思是……”福伯显然也想到了关窍，脸色变得凝重。
“现在还只是猜测。”我压下心中的冷意，神色平静，“福伯，劳您暗中查访一下，这两位庄头近年家中光景如何，可有添置田产、铺面？还有，他们与赵嬷嬷及其家人，私下往来是否频繁。”
“老奴明白。”福伯躬身领命，神色肃然。他知道，这已不仅仅是贪墨的问题，更涉及到了对老夫人的蒙蔽，性质更为严重。
福伯退下后，我又将注意力放回账册。既然发现了线索，便不能只盯着这两处。我重新拿起所有田庄的账目，不再只看总账，而是逐项核对细目，尤其是那些名称模糊、金额固定的“维护”、“修缮”、“杂支”等项。
这一细查，果然又发现了更多蛛丝马迹。另一处位于南边的桑田庄子，账上每年都有一笔“桑苗补种”费用，数额固定，但旁边用小字标注的补种面积，却年年不同，这显然不合逻辑。
还有一处靠近码头的仓库，账目上显示租赁给了一家“陈记货栈”，租金低廉，但每年却有一大笔“仓库加固及防火”开销由侯府承担，远超正常维护所需。
疑点越查越多，如同隐藏在光鲜表皮下的脓疮，被我一点点揭开。
傍晚，萧衍回来时，我仍埋首在账册之中，眉心微蹙。
“还在看？”他走到书案旁，目光扫过堆积的卷宗。
我将发现的可疑之处一一指给他看，包括对赵嬷嬷的怀疑。他听着，面色沉静，眼神却渐渐锐利起来。
“你怎么想？”他问，将决定权交给我。
“先让福伯查证。若属实，”我抬起眼，目光清冷，“便按府规处置，绝不姑息。至于赵嬷嬷……”我顿了顿，“她是母亲身边的人，如何处置，需得顾及母亲的感受，但也不能轻轻放过。”
他颔首，对我的处理方式表示认可：“你考虑得很周全。需要人手，直接让十三去办。”他伸手，抚平我微蹙的眉心，“不必为此太过劳神，蛀虫揪出来便是。”
他的支持让我心安。我靠向椅背，轻轻舒了口气：“我只是没想到，母亲身边……”
“人心易变，尤其是在利益面前。”他语气淡然，却道尽了世间常态，“你能发现这些，已是为侯府立下大功。”
窗外，暮色渐沉。书房内灯烛燃起，将我们的身影投在墙上。
我知道，顺着这些账目的疑点摸下去，扯出的可能不止是几条蛀虫，更可能是一张盘踞在侯府产业中多年的利益网。但这第一步，我已经迈出，便绝不会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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