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散尽,推演阁内已是灯火通明。
炭盆里的银霜炭烧得正旺,却驱不散空气中那股子挥之不去的寒意。
“第七个了。”情报汇总的执笔女官声音微颤,将最新的一份记档放在长案中央,“昨夜子时,洒扫庭院的宫女小翠,跟前几人一样,双目无神,直挺挺地朝着冷宫方向走,嘴里也是那句‘该走水了’。”
满室死寂。
这已是半月内发生的第七起诡事。
涉事者皆是宫中最低阶的宫人,太医诊断为梦魇,但如此整齐划一的梦魇,简直闻所未闻。
苏菱微端坐主位,素手捻着一枚冰凉的玉棋,眸光却未曾离开桌上铺开的七份记档。
她的指尖在每个名字上轻轻划过,最终停在他们入宫当值的年份上。
三年前。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击中她的脑海。
她猛地抬头,清冷的目光扫过众人:“将三年前冷宫那场大火当夜所有当值宫人的名册,全部调来,立刻!”
半个时辰后,一份泛黄的陈旧名册送至她手中。
两相对照,结果令人不寒而栗——那七个梦游的宫人,无一例外,全都在三年前那场夺去数十条人命的宫廷大火当晚,于冷宫附近当值。
记忆不会说谎,但恐惧会。
它们蛰伏在人最深的意识里,等待一个被唤醒的契机。
“去,把棋院那个老棋童带来。”苏菱微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
很快,一个瘦骨嶙峋的少年被带了进来。
他约莫十二三岁,脸色蜡黄,一双眼睛却大得惊人,盛满了惊恐与不安,正是当年从火场中被一个名叫“阿丑”的小太监救出的幸存者。
苏菱微屏退左右,亲自为他倒了杯热茶,将一份早已备好的冷宫平面图推到他面前。
她的声音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别怕。你还记得那天,阿丑是怎么带你逃出来的吗?”
少年瑟缩了一下,惊恐地望着苏菱微,又看看那幅图,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阿丑,那个救了他却葬身火海的哑巴太监,是他心中不敢触碰的伤疤。
苏菱微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
许久,少年颤抖的手指终于伸向了图纸。
他的指尖在上面游走,划出一条曲折、诡异、完全不合常理的路线,绕开了所有看似是出口的门窗,最终,重重地停留在了后院一角,一个标记着“枯井”的圆圈上。
苏菱微的目光瞬间凝固。
她凝视着那个圆圈,仿佛能穿透纸张,看到井底的黑暗。
良久,她忽然起身,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来人!传我的令,掘开那口井!”
此令一出,众人哗然。
冷宫本就晦气,去掘一口枯井,实在太过惊世骇俗。
然而,午时三刻,烈日当头,消息传来,所有质疑都化为了惊骇。
井底深处,真的挖出了一具骸骨!
那骨架早已被熏得焦黑,却维持着一个诡异的姿势,双臂紧紧环抱在胸前,仿佛在守护着什么稀世珍宝。
而在那焦骨怀中,赫然是一本被烧去大半的古籍。
书被小心翼翼地取出,送到推演阁。
掌事沉香姑只看了一眼封面残存的两个古篆字——“弈理”,便失声低呼:“《弈理正源》!这是当年棋待诏入门的必读之书!天哪,这个阿丑……他竟是顾十三爷失散多年的关门弟子!”
顾十三,大内第一国手,棋待诏中的传奇,性情孤僻,规矩森严。
他曾收过一个天赋异禀的哑徒,三年前无故失踪,不想竟是惨死井底!
众人议论纷纷,苏菱微却无心去听。
她的视线牢牢锁在那本烧焦的书上。
在翻动书页时,她敏锐地察觉到书脊夹层处有一丝异样的凸起。
用银簪轻轻一挑,一张薄如蝉翼的绢帛滑了出来。
绢帛上,赫然绘着一幅繁复至极的棋局,名为“双龙争势局”。
而在棋局旁,用细如蚊足的蝇头小楷写着一行字:“传于聋者,勿使闻声。”
传于聋者,勿使闻声!
苏菱微的心脏猛地一跳。
她瞬间全明白了。
阿丑虽哑,不能言语,却被顾十三用这种最原始、最秘密的方式传授了无上棋道!
他不是用耳朵听,而是用身体去记,用每一个步伐、每一次转身,将棋谱的精髓刻入骨髓!
他本身,就是一本通过动作而非语言传承下来的“活体棋谱”!
而那个老棋童记下的逃生路线,根本不是路线,而是阿丑在生命最后一刻,用身体演练出的棋局变化!
当夜,冷宫旧址,火把通明。
苏菱微召集了所有推演阁核心成员,下达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命令——重演“冷宫大火”。
她令所有人用黑布蒙上双眼,在废墟中行走,模拟浓烟滚滚、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
“忘掉你们的理智,忘掉所有的路线,跟着你们的本能和恐惧走!”
众人虽不解,但依旧照做。
黑暗中,惊呼声、碰撞声此起彼伏。
而那个老棋童,则被允许不蒙眼,跟在队伍中。
他像一个幽灵,默默观察着每一个人在恐惧下的本能反应。
突然,他猛地冲上前,死死抓住一名踉跄着要撞向断壁的宦官手腕。
众人一惊,只见少年另一只手抓起地上的半截木炭,在满是尘土的石板上,用尽全身力气,疾速书写起来。
字迹歪歪扭扭,却力透石板——“右三步,踢砖!”
那宦官愕然,下意识地照做,向右迈出三步,一脚踢在一块看似平平无奇的墙砖上。
只听“咔哒”一声,他脚下的地面竟然向下塌陷,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小地道口!
这,正是阿丑当年留下的生路!是刻在棋局里的破局之法!
满场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神乎其技的一幕震慑。
苏菱微缓缓走到少年面前,蹲下身,清亮的双眸直视着他写满惊惶与激动的眼睛,声音轻柔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你想说话吗?”
少年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他张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嘶哑声音。
他用尽了毕生的力气,终于从喉间挤出了一个模糊不清,却又无比清晰的单音:“……想。”
满室俱静,落针可闻。
苏菱微轻轻扶住他的肩膀,一字一句道:“那就从记住每一个怕开始。”
次日,推演阁立起新篇。
苏菱微亲笔将昨夜的发现写入《活局志》,命名为《心痕篇》。
她首次提出了“行为残留理论”:人在极端情绪下形成的决策路径,会以肌肉记忆、梦境、甚至幻觉的形式,持续影响未来的选择。
这些宫人的梦游,正是三年前那场大火在他们心底留下的“行为残影”。
她据此做出一个大胆的预测:三日之内,必定会有至少五名相关宫人,出现集体癔症。
阁中之人将信将疑。
然而,第四日清晨,浣衣局传来急报,三名宫女在劳作时同时昏厥倒地,口中齐声尖叫:“救火!快救火!”
苏菱微早已备好银针,亲自赶去。
她手法如电,稳住三人心脉,趁她们意识模糊之际,以棋子落盘的清脆声响为引,引导她们复述当晚的每一个细节。
fragmented 的记忆碎片被一一拼凑,最终指向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真相——当晚,她们亲眼看到礼部尚书之子萧二公子,亲手将火把扔进了堆满杂物的柴房!
证据确凿,立刻呈报御前。
龙颜大怒,萧玦当即下令,禁军直扑礼部尚书府,抄家查办!
消息传开,整个皇城为之震动。
而顾十三,在得知自己的哑徒之秘被解开,老棋童甚至开口说话之后,再也坐不住了。
他拄着一根盘龙拐杖,不顾阻拦,径直闯入了琼华殿,苏菱微正在此地整理卷宗。
老人双目赤红,死死盯着那个正安静坐在一旁,用炭笔在纸上默写着什么的少年,声音因激动而发颤:“你们……你们把‘默传’变成了‘喧夺’!这是我弈之一脉最神圣的传承,不是让你们拿来断案的工具!”
苏菱微缓缓起身,迎上他愤怒的目光,语气平静却坚定:“您守护的是规矩,我唤醒的是人。阿丑不能说,所以他用生命演练出的破局之路,只能随着他的白骨烂在井底;但今天,他留下的这条路,救了浣衣局那三个宫女的命。”
顾十三踉跄着后退一步,满脸的不可置信。
苏菱微继续道:“一条只能埋在土里的路,算什么路?”
“路……”老人喃喃自语,忽地仰天发出一阵悲怆的苦笑,“师尊啊……您总说棋道贵在清净,可清净了几百年,到头来,还是挡不住一把火,护不了一个人……”
他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转身便要离去。
“顾先生请留步。”红叶上前,拦住了他,将一页纸恭敬地递上。
顾十三低头看去,只见纸上,正是少年今晨刚刚凭记忆默写出的完整残谱——“七星困龙”!
那是他当年传给阿丑,却连自己都已记不完整的绝杀之局!
他接过那页纸,指节因用力而捏得发白。
良久,他那挺直了一辈子的脊梁,微微弯了下去,终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长叹:“……明日子时,我带你们去见真正的‘弈枢之心’。”
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再次落下,打湿了殿外庭院中刚刚立起的一块新碑。
那是《活局志》的新碑,碑文的首句,在雨幕中格外醒目——
凡痛过者,皆可为师。
夜色渐浓,无人知晓这位守了一辈子棋盘的老人,将要开启的,是一条通往皇城地脉深处,连帝王都未曾踏足的幽暗秘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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