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暗下来，院里各家的灯陆续亮了。李秀芬把洗好的碗筷收进柜子，听见外头王霞在喊她名字。
“秀芬！明天咱仨还去澡堂不？”
她探出头，看见王霞站在自家门口，手里抱着换洗衣服，脸有点发红，像是刚下班跑回来的。
“去啊。”她应了一声，“明儿周六，人肯定多，得早点走。”
王霞点点头：“我六点半来叫你。吴婶也说一起去。”
李秀芬没多说什么，只回屋拿了布包出来，把毛巾、肥皂、小瓷盆一样样装进去。昨晚上那本书还包在报纸里，压在抽屉底。她没再翻，心里只惦记着明天蒸窝头别糊锅。
第二天一早，三人就在巷口碰了面。吴婶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提着个铁皮热水壶。
“这壶我可带了，”她边走边说，“靠窗那排位置通风好，我去占一个，你们跟上来就行。”
王霞没吭声，脚步快了些。李秀芬走在中间，听得出吴婶话里的意思——她是想抢好地方。
路上人不少，都是赶早去洗澡的。到了澡堂门口，队伍已经绕到巷子拐角。水汽从门缝里往外冒，混着点肥皂味和湿木头的气息。
“我就站这儿。”吴婶把热水壶往地上一放，伸手拦住后面的人，“我先来的！这位置算我占上了。”
后头一个穿灰褂子的女人皱眉：“排队是按人来的，不是按壶来的吧？”
“我人在这儿呢！”吴婶嗓门立马高了，“我又没走，壶放这儿怎么了？难不成还得一直站着？”
灰褂子女人还想说话，李秀芬赶紧上前一步：“嫂子，别争了，都是一个院的。我这儿有个空位，靠墙但也能洗，您要是不嫌弃就用我的。”
她说着指了指旁边一个角落。那位置确实偏，可至少有水龙头能通上。
灰褂子女人看了她一眼，语气缓下来：“那……谢谢你了。”
王霞这时也开口：“吴婶，咱出来洗澡图个痛快，别为这点事闹心。”
吴婶扭头瞪她：“我碍着谁了？我自己带壶，自己等，凭什么不让占？你倒大方，拿别人的位置做人情！”
王霞脸色一沉，没再说话，转身往里走。李秀芬冲前面那人笑了笑，也跟着进去。
澡堂里雾气腾腾，热水流在水泥地上，哗啦啦响。她们找了个挨着的地方脱鞋上池边。吴婶一边擦身子一边嘀咕：“现在人都不讲理，一点便宜都不让人沾。”
李秀芬低头搓毛巾，没接话。王霞坐在另一边，背对着吴婶，动作很轻，像是不想惹事。
过了一会儿，王霞低声对李秀芬说：“她每次都这样。上次分煤球，她多拿两筐，说是替她男人领的。可她男人三天两头不在家。”
李秀芬轻轻点头：“我知道。”
“关键是没人愿意说她。”王霞咬了下嘴唇，“说了她也不听，反倒说你小心眼。”
“今天这事，其实她也没吃亏。”李秀芬小声说，“就是说话太硬，容易得罪人。”
王霞摇摇头：“我不是计较那个位置。我是看不惯她总觉得占便宜是本事，吃亏就是傻。”
两人说着话，吴婶忽然伸手：“毛巾给我递一下。”
李秀芬把毛巾递过去。吴婶接过就用，没道谢。洗完又朝王霞伸出手：“打点热水。”
王霞没动：“你自己去舀吧，那边桶还有。”
吴婶愣了一下，脸色变了：“刚才你还挺热心，现在倒装看不见？”
“我刚帮你劝架，你还嫌我管闲事。”王霞终于转过身，“你现在让我打水，我凭什么要伺候你？”
澡堂里安静了一瞬。边上几个女人偷偷看过来。
吴婶冷笑：“哟，这是跟我甩脸子了？你以为你是谁？双职工了不起？天天锁孩子在家，还好意思说我？”
王霞猛地站起来：“你说谁锁孩子？我倒夜班有人帮忙照看，你管得着吗？”
“行了！”李秀芬一把拉住王霞胳膊，“都少说两句。”
她把王霞按回池边，又对吴婶说：“吴婶，咱们出来一趟不容易，洗个澡松快松快。吵这些干啥？”
吴婶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王霞喘着气，胸口起伏，手攥着毛巾没松。
李秀芬起身走到热水桶边，舀了半盆水，先给吴婶倒上一点，又给王霞添了些。她蹲下来说：“都消消气。以后还能一块来洗澡，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别伤了情分。”
没人回应。但她知道话已经传到了。
洗完出来，三人一路无话。走到大院门口，王霞忽然停下：“我得回去看看妞妞，她一个人待着我不放心。”
她说完转身就走，脚步很快。
吴婶冷笑着看了眼她的背影：“装什么贤妻良母，还不是怕孩子哭？”
李秀芬没说话。她看着王霞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口，又看了看吴婶僵直的后背。
风从西边吹过来，带着点凉意。她抬手把被风吹乱的头发别到耳后，脚下一顿，弯腰捡起路边一颗小石子。
她轻轻一弹，石子滚进排水沟，溅起一小片水花。
吴婶走得越来越远，连头都没回。
李秀芬站在原地，看着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长。她想起昨晚孙寡妇递来的那只碗，边缘有个豁口，可她还是小心翼翼捧着，像捧着什么宝贝。
而现在，明明是三个人一起出门，回来却像散了架。
她往前走了几步，踩上院门口那块松动的地砖。砖头晃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响声。
巷子尽头传来一声狗叫，接着是小孩跑过的脚步声。
她把手插进衣兜，摸到口袋里那张揉皱的纸条——是昨天乐乐写的字，歪歪扭扭写着“妈妈”。
她把它展平，塞回兜里。
正要进门，听见身后吴婶还在念叨：“现在的人真难处，一点小事就翻脸。”
李秀芬没有回头。她推开自家屋门，屋里煤炉上的水壶刚冒白气，盖子被蒸汽顶得微微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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