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华把最后一口团子咽下去，放下筷子，没说话，只是伸手去拿烟盒。他点上烟，吸了一口，烟雾往上飘，遮了半边脸。秀芬正低头收拾碗，手还沾着湿面糊，听见他叹了一声。
“厂里老张今早跟我说，”他声音压着，“有人在院里传话，说你拿公家煤蒸窝头，还教小强拿带虫的野菜当玩意儿玩，糟蹋孩子力气。”
秀芬动作没停，把空碗摞进盆里，水哗一下漫上来。她撩起袖子洗手，指尖泡得发白。巷口风穿进来，吹动她额前一缕碎发。
“谁说的？”她问。
“还能有谁。”林建华冷笑了一下，“嘴碎的人，见不得别人灶台冒热气。”
秀芬拧紧水龙头，拿布擦手。她转身靠在灶台上，看着他：“那你是信，还是不信？”
林建华抬头看她，眼神认真：“我当然不信。可外头人嚼舌头，听着难受。”
她点点头，没再问。院外传来吴婶倒水的声音，铝盆磕在井沿上，响得刺耳。秀芬盯着那扇窗户，窗帘动都没动。
过了会儿，她说：“光听他们说，日子也过不下去。咱们过得踏实不踏实，不该由别人一张嘴定。”
林建华抽烟的手顿了顿。
“我打算明儿中午，请大伙儿吃顿饭。”她说得平静，“就在院子里，支个小桌，做几个家常菜。谁爱来谁来，不爱来也别拦着。让他们尝尝，什么叫‘过日子’。”
林建华愣住：“请客？拿啥请？肉票就剩半张。”
“正好用上。”她走过去打开柜子，从铁盒底下抽出那半张肉票，捏在手里看了看，“省了一冬的油渣，攒的酱油，都拿出来。一顿饭，够说明白了。”
林建华没再说什么，只把烟屁股摁灭在窗台边的破瓷碗里。
第二天一早，秀芬就去了副食店。排了二十分钟队，换回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她回家路上绕去孙寡妇家，敲了门。
孙桂香开门时披着旧棉袄，脸色有些发黄。秀芬把一小碗腌萝卜递过去：“桂香姐，帮我个忙，中午来我家坐坐，小强也带来。”
孙桂香迟疑：“是不是……又要出什么事？”
“没事。”秀芬笑，“就是炖点肉，想让大家尝尝味儿。你来了，我心里才踏实。”
孙桂香低头看看碗，又看看她，终于点头：“好，我去。”
接着她去找赵大妈借砂锅。赵大妈正坐在门口补袜子，抬头一看：“哟，这是要干大事？”
“想炖点肉，您那砂锅受热匀，借我使使。”
赵大妈针线停了：“你要请客？”
“不是请客。”秀芬摇头，“是评理。让他们尝尝，我这日子过得算不算实在。”
赵大妈愣了两秒，忽然拍腿笑了：“哎哟！你是要用香味儿打官司啊！行，锅拿去！我中午第一个到！”
钱婶听见动静，从屋里探出头：“炖肉？用的是自家票吧？”
“票是自家的，油渣是攒的，酱油是省的。”秀芬答得干脆，“您要是愿意，也来瞧瞧。”
钱婶没接话，但没关门，站在门口多看了两眼。
十一点刚过，秀芬就在院中支起小方桌，铺上洗得发白的蓝布。砂锅架在炉子上，火苗舔着锅底，油星子噼啪跳。她把切好的肉块下锅煸炒，葱姜一炸，香气立刻往四下里钻。
吴婶在屋里听见动静，掀了窗帘一角。看见秀芬往锅里倒酱油，还加了一小勺糖，眉头立马皱起来。
“又是糖又是肉的，”她嘟囔，“哪来的钱？哪来的票？怕不是拿厂里的福利贴补家用吧？”
这话刚好被路过的周建国听见。他停下脚步：“吴婶，人家自己票自己粮，做顿饭怎么了？你倒是有本事，做出这味儿来听听？”
吴婶哼了一声，缩回头去。
锅盖一盖上，香味就压不住了。油润的酱香混着肉香，在院子里转着圈飘。妞妞扒在自家门口，使劲吸鼻子：“妈！秀芬阿姨炖肉了！”
王霞正在缝衣服，抬头看了眼：“别去蹭饭。”
“我就闻一下！”妞妞撅嘴。
香味飘到厕所门口，赵大妈晒被子的手都慢了。她抽抽鼻子：“这火候……绝了。”
孙寡妇牵着小强过来时，砂锅刚揭盖。红亮的汤汁咕嘟冒泡，肉块颤巍巍的，油光透亮。小强眼睛一下子睁大：“好香啊！”
秀芬拿了个小碗，盛了一块肉，递给小强：“你最辛苦，第一个尝。”
小强接过，咬一口，烫得直哈气，却舍不得吐：“香！太香了！比过年还香！”
赵大妈立马凑上来：“给我也来一口！”
秀芬笑着舀了一勺，连汤带肉：“您慢点，烫。”
赵大妈一尝，眼睛眯起来：“这味道……这软烂劲儿……咱们厂食堂大师傅炖十年也不一定有这水平！”
钱婶原本站在屋檐下观望，这时也慢慢走过来。她没说话，只低头闻了闻，轻声道：“酱油炒得焦糖色了，还加了料酒去腥……难怪不腻。”
王霞抱着妞妞挤进来：“秀芬，给我娃也抿一口？就一口！”
秀芬点头：“都来，不够我再热一锅。”
她一碗碗盛出去，动作利落。周建国夹了一筷子，嚼了两下，竖起大拇指：“这肉，入口就化！秀芬，你以前在哪儿学的？”
“哪用学。”她笑，“日子久了，手熟了。”
吴婶一直站在自家门口，两手抱臂。她嘴上不说，鼻子却忍不住抽动。直到周建国连吃两块，赞不绝口，她才嘟囔一句：“也就那么回事。”
可她脚没动，手里的空碗也没放。
秀芬看见了，又盛了一碗，走过去：“吴婶，您也尝尝。”
吴婶愣住，没接。
“您要是觉得我占便宜，这顿饭就是证据。”秀芬把碗塞进她手里，“肉是票买的，油是省的，火是自家煤烧的。您吃了，就知道我有没有糟蹋东西。”
吴婶低头看着碗，热气扑在脸上。她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话，端着碗回了屋。门关上，但没锁。
赵大妈主动拿来抹布擦桌子：“往后谁再说秀芬不会过日子，我第一个不答应！”
孙桂香母子坐在小板凳上，一人捧着一碗，低着头吃得仔细。小强吃完，舔了舔碗边，抬头看秀芬：“秀芬姐，我明天还能来吗？”
“能。”她摸摸他的头，“你想来就来。”
林建华坐在门槛上，默默抽烟。他看着秀芬被一群人围着，有人问火候，有人问调料，她一一回答，脸上带着笑。他嘴角微微翘了下，把烟掐了。
钱婶忽然问：“你这肉，为啥不柴不腻？”
“肉先焯水去腥，再小火慢?。”秀芬说，“中间不能急，火一大，油就跑光了。”
“还得加糖提亮？”钱婶追问。
“一点点就行。”她点头，“多了发苦。”
王霞抱着妞妞，孩子嘴里还含着半块肉，眼睛闭着，像是做梦都在吃。她轻声说：“秀芬，你这手艺，开个小吃摊都不愁客。”
秀芬笑：“我要真开了，第一个请你当帮厨。”
众人哄笑起来。
吴婶的门开了一条缝，她站在暗处，望着那口空了的砂锅。锅底还留着一点油汁，映着午后的阳光，亮晃晃的。
赵大妈拍着大腿：“以后院里谁家办事，头一道菜就得找秀芬掌勺！”
周建国附和：“就是！这手艺，是咱大院的福气！”
秀芬正收碗，听见这话，手顿了顿。她抬头看了看天，春阳正好，照在每个人的脸上。
她没说话，只是把最后一摞碗端回厨房。灶台干净，锅已刷净，水盆里漂着几片葱叶。
院中人还没散，还在聊着肉的味道，说着哪家孩子馋得流口水。林建华站起来，走到她身边，低声说：“以后，想做就做。”
她点点头，伸手去拿抹布。
吴婶的门彻底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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