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溶的效率高得令人心惊。
仅仅隔了两日,数口沉甸甸的楠木箱笼,便悄无声息地抬进了潇湘馆的院门。
北静王府的亲信亲自押送,箱盖开启,一股陈年纸墨与樟脑混合的干燥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没有金银,也无绸缎。
箱子里,满满当当,全是码放整齐的舆图、地方志和水文注疏。
“林姑娘,王爷吩咐,这些都是从翰林院与工部誊抄的孤本,世面难寻。”
亲信躬身,态度恭敬。
“王爷还说,您只管看,若有不足,他再去想办法。”
他没有问她要这些做什么。
他只是把她想要的,尽数捧到了她的面前。
这份不问缘由的全然信任,让黛玉冰冷的心底,难得地划过一丝暖意。
但她没有时间沉溺其中。
送走王府亲信,黛玉立刻吩咐紫鹃雪雁,落锁闭院,任何人不得打扰。
顷刻间,那座焚香抚琴、清雅绝尘的潇湘馆,画风骤变。
黛玉的书房,成了一间森严的作战室。
紫鹃端着一盅燕窝粥进来时,被眼前的景象骇得险些失手打翻了托盘。
地上,桌上,甚至床上,都铺满了大大小小的图纸和泛黄古籍。
她的姑娘,那个弱柳扶风的林姑娘,此刻脱了绣鞋,仅着一双素白软袜,竟直接跪坐在地上那幅巨大的江南水系总图上。
她发间只松松挽着一支木簪,几缕青丝垂落,沾染了墨痕也浑然不觉。
一手执笔,一手按着一本厚重的《禹贡水道注》,她的身体微微前倾,整个人仿佛要钻进那些纵横交错的线条里去。
那双曾写尽风流婉转的眼睛,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专注,整个世界,都浓缩成了眼前这些枯燥的线条与冰冷的数字。
“姑娘!我的好姑娘!您这是做什么呀!”
紫鹃的声音都带了哭腔,心疼得无以复加。
“您的身子才刚好些,怎么能就这么坐在地上!寒气入体,这可怎么得了!”
“别动!”
黛玉甚至没有抬头,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容抗拒的紧绷。
“我快找到了,别打断我。”
她手中的毛笔,在舆图上一个极其隐蔽的河道拐点,重重地画下了一个圈。
前世那些破碎的记忆,那些在贾府闲谈中偶然听闻的朝堂大事,此刻如同一道道闪电,劈开迷雾。
【庚寅年夏,江南大水……】
【淮安府洪河县,清河口大坝决堤……】
【流民倒灌京城,饿据遍野……】
模糊的字眼,与手中图纸上精准的河道数据,开始严丝合缝地重叠、印证。
就是这里。
洪河县,洪泽湖下游的清河口。
地势低洼,河道淤塞,偏又是漕运咽喉,牵一发动全身。
黛玉的指尖,冰凉。
前世人人皆言的天灾,真的只是天灾吗?
她的目光转向另一堆地方志,一页页翻过,手指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景元三十五年,河督吴潜贪墨,以芦苇裹泥代巨石,修筑堤坝……”
“景元四十年,巡按御史上奏,言淮安河工糜烂,十防九空,奏折留中不发……”
“景元四十二年,大旱,次年大涝,堤坝多处现蚁穴……”
一条条记录,一个个名字,串联起一张盘根错节数十年的腐败巨网。
黛玉的唇边,泛起一抹冷笑。
原来如此。
世上哪有什么纯粹的天灾。
不过是积重难返的人祸,借了老天爷的手而已。
而只要是人祸,便有迹可循,便有破解之法。
她不能直接跑到三皇子面前,说几年后这里会决堤。
那不是献策,那是自寻死路,会被当成妖孽烧死。
她需要一份无可辩驳的证据。
一份足以让任何水利专家、工部老臣都挑不出错处,只能惊叹于其深谋远虑的完美“分析报告”。
她要让所有人相信,这不是鬼神之说。
而是基于严谨推演,得出的必然结论。
黛玉撑着桌沿,缓缓站起身,坐回书桌前。
她铺开一张全新的雪浪笺,提笔,蘸墨。
这一刻,她笔下流淌的,不再是伤春悲秋的诗句,而是足以撬动国运、改变无数人命运的惊世策论。
她只字未提“预言”。
通篇,只谈两件事:数据,与逻辑。
她先从气候入手,引经据典,罗列出江南地区近百年数次大涝的年份与规律,用数据证明,新一轮的强降雨周期,已迫在眉睫。
再论地形,她将舆图上的山川走向、河流汇集点分析得淋漓尽致,精准指出洪河县的清河口,便是整个江南水系最脆弱的“命门”。
最后,矛头直指历年河工记录。
她不谈贪腐,只用数据说话。
“……综上,清河口段堤坝,历数十年风雨侵蚀,加以历次修补所用石料尺寸、种类混杂,其整体承压能力,已远低于景元初年标准。据臣女推算,若遇庚寅年之量级暴雨,决堤之险,十之有九。”
写到此处,她放下笔,揉了揉酸涩的手腕。
这些还不够。
指出问题,谁都会。
真正有价值的,是解决问题的方案。
她换了一张纸,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父亲曾言,为官者,不可只埋首于诗书,更要通晓山川地理,经世致用之学。他留下的那些手札,或许才是这世间最珍贵的嫁妆。”
黛玉的脑海里,浮现出父亲林如海灯下教导自己的模样,那些关于盐政、漕运、河工的知识,曾被她当做故事来听,此刻却成了她最锋利的武器。
“治水之策,堵不如疏,防不如用。”
“臣女斗胆,提一构想,名曰‘以工代赈’。”
石破天惊的四个字,落在纸上。
紧接着,她的大脑开始高速运转,前世的见闻与父亲的教导融会贯通,化作笔下滔滔不绝的文字。
如何利用农闲,提前招募流民贫户,组成修堤工程队。
如何将工钱折算成粮食布匹,既解流民生计,又可刺激地方。
如何设立三方监理,责任到人,杜绝中饱私囊。
她甚至依据父亲手札中的图样,重新绘制了新型的梯形堤坝结构图,详细标注了地基深度、坝体坡度、内外斜墙的犬齿交错砌法,其精妙程度,足以让当朝所有工部官员汗颜。
这已不是一份策论。
这是一份可以直接呈于御前,足以让任何一个有野心的皇子一飞冲天的,泼天政绩!
当最后一笔落下,窗外天光已然熹微。
黛玉搁下笔,看着眼前那厚厚一叠浸透了心血的纸张,整个人虚脱般地靠在椅背上,眼前阵阵发黑。
万事俱备。
只差一个完美的“舞台”,和一个合适的“观众”。
“紫鹃。”她轻声唤道。
“姑娘,您可算忙完了!”紫鹃端着热水进来,熬得两眼通红。
黛玉接过帕子,擦去脸上的墨痕,仿佛只是随口一提:“总在屋里闷着,骨头都快生锈了。京郊可有什么清净的寺庙,我想去走走,也为外祖母祈福。”
紫鹃毫无防备,立刻答道:“有呀!西山的大悲寺香火最灵。奴婢听说,三皇子殿下至纯至孝,为了给皇后娘娘祈福,每月初一都会亲往上香呢!”
黛玉的唇角,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无声地勾起。
初一。
大悲寺。
鱼饵已备好,只等那条最想跃龙门的鱼,自己上钩。
初一,晴。
黛玉称病体需要出门散心,贾母如今对她多有纵容,立刻便允了,还特意派了府里最安稳的马车。
一行人至大悲寺,紫鹃要去大殿烧香,却被黛玉拦下。
“心诚则灵,何必拘于殿堂。”她声音轻浅,“后山的风景听说不错,我们去那边走走。”
她没有去香客如织的正殿,反而带着紫鹃,拐进了后山一处僻静的凉亭。
这里,是上山的必经之路。
凉亭里,石桌石凳,一尘不染。
黛玉让紫鹃铺开纸笔,自己则慢条斯理地坐下,取出一本古籍,做出临摹抄录的姿态。
山风徐徐,吹动竹林,发出簌簌的声响,也吹得她宽大的衣袖微微拂动,侧影清绝,宛如画中之人。
她的眼角余光,却死死锁定着山路拐角。
来了。
一个身着石青色常服的少年身影,在几名随从的簇拥下,正沿着石阶,不疾不徐地走来。
正是三皇子。
黛玉的心跳,骤然收紧。
她握着笔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面上却依旧是一片云淡风轻。
就是现在!
一阵山风毫无预兆地灌入凉亭,比刚才的都要猛烈。
“呀!”
黛玉发出一声恰到好处的低呼,仿佛受了惊,手腕一抖。
石桌上,那几页她早已备好的策论,被风猛地卷起,瞬间挣脱了镇纸的束缚,洋洋洒洒地飘散出去。
纸张在空中翻飞,打着旋儿,像一群受惊的白蝶。
其中几页,不偏不倚,正好飘向了三皇子的面前。
三皇子微微蹙眉,对这突如其来的打扰,显出几分不悦。
他身边的太监正要上前呵斥,却被他抬手制止了。
他的目光,越过那些纷飞的纸页,落在了凉亭中那个正慌忙起身,想要追赶的纤弱身影上。
是她。
那个在宫中婉拒了他的林家姑娘。
一丝玩味,浮上他的心头。
他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
一张纸,被风吹得翻滚,擦着他的靴边而过。
他鬼使神差地,弯下腰,将那张纸拾了起来。
本是一个无心的举动。
可当他的视线,触及纸上那一行清丽却又力透纸背的标题时,他整个人,如遭雷击。
纸上,七个墨字,宛如惊雷炸响。
《论江南水患之防治疏》。
三皇子的瞳孔,在瞬间缩成了一个危险的针尖。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素来以温润仁厚示人的眼眸,此刻锐利得像一把出鞘的利剑,穿透了所有伪装,死死地,锁定了凉亭里那个正一脸“惊慌失措”的绝色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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