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岭的雪化透时，檐角的冰棱滴出最后一串水，落在青石板上，洇出个浅坑。苏晚推开窗，正撞见陆时衍往老梅树下埋新的酒坛，红绸在他臂弯里晃，像条刚醒的蛇。“阿婆说，春分埋酒，来年能酿出蜜味。”他回头时，额角沾着点泥，是方才挖坑蹭的，倒比鬓边的梅影还鲜活。
窗台上的铜铃铛被风吹得响，是迎亲时那匹枣红马的铃铛，苏晚用红绳系着挂在这儿，说“听着声儿，就知道你回来了”。陆时衍抬手拨了拨铃铛，清越的响声漫过院子，惊得墙根的草芽抖了抖，绿得发亮。
“阿姐，太外婆的木箱里有虫子！”槐槐抱着红漆木箱从祠堂跑出来，箱角的铜片在日头下闪，晃得人眼晕。苏晚刚接过箱子，就见陆时衍拿着艾草来熏，烟圈裹着草木香钻进箱缝，惊出几只灰蛾，扑棱棱撞在晒谷场的新谷堆上，谷粒簌簌往下掉，像撒了把碎玉。
箱子底层压着块蓝印花布，掀开时，掉出个布包，粗麻布缠着麻绳，解开是双布鞋。鞋头绣着半朵梅，针脚歪歪扭扭的，像被虫蛀过，鞋跟处缝着块补丁，用的是太外公旧军装的布料，绿得发暗。“是太外婆没做完的鞋。”苏晚摸着鞋里的棉絮，已经板结发硬，“阿母说，太外公走那年，她连夜纳鞋底，针针扎在手上，血珠落在布面上，倒像朵红梅花。”
陆时衍拿过布鞋，往鞋里塞了团新棉絮，“我会纳鞋底。”他指尖捏着针，线在布面上穿梭，针脚密得像梅岭的雨，倒比苏晚绣的还齐整。“太外婆的鞋，咱们得做完它。”他往鞋头补绣了半朵梅，金线勾着银边，正好与原来的半朵合在一起，像两瓣相依的花。
祠堂的供桌换了新布，靛蓝色的粗布上，阿公摆上了新采的春笋，笋尖裹着层绒毛，沾着露水。旁边的铜盘里，放着那对同心钱，陆时衍用细麻绳把两枚铜钱串起来，挂在太外公太外婆的牌位前，绿锈在香烛的烟气里泛着光，像两颗不会老的星。
“守义公当年最爱吃春笋烧肉。”三叔公拄着拐杖进来，杖头的铜包头磨得发亮，“玉秀婆总在春分前后挖笋，说‘新笋冒尖时，日子也该往上蹿了’。”他往供桌前的香炉里添了把新香，烟丝袅袅缠着铜钱串，像在说悄悄话。
苏晚去灶房炖笋时，陆时衍正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映着他的侧脸，下颌线绷得像弓弦。“太外婆的菜谱记在哪个本子上？”她往砂锅里撒盐，指尖沾着笋的黏液，滑溜溜的。陆时衍从祠堂的旧书架上翻出本线装书，纸页泛黄发脆，边角卷得像浪花，里面用毛笔字记着菜名，字迹娟秀，末尾总画着朵小梅花。“‘春笋切薄片，与肉同炖，火候要足，像等远行的人，急不得’。”他念着念着，忽然笑了，“太外婆说话，倒像在教咱们过日子。”
笋香漫出灶房时，槐槐抱着布偶来讨吃的，布偶脚上多了双小鞋，是用纳鞋底剩下的边角料做的，鞋头也绣着迷你的梅，与太外婆的布鞋相映成趣。“太外公要穿新鞋，才能走得远。”小姑娘把布偶放在供桌旁，让它对着那双补好的布鞋，“等阿姐生了小娃娃，就让小娃娃给太外公太外婆磕头。”
春分那天，梅岭的姑娘们来送春帖，红纸剪的春牛身上，都绣着朵梅，是苏晚教她们绣的。张婶把春帖往门框上贴，笑着往苏晚手里塞了把黄豆：“攥着黄豆种，来年准保添人口。”黄豆在掌心滚，像颗颗圆溜的期盼，苏晚往陆时衍手里倒了半把，他攥得太紧，豆粒硌出红印，像落了串小梅花。
陆时衍要去山外赶集，临走前，苏晚往他背包里塞了罐梅酱，是用去年的晚梅熬的，瓶塞缠着红绸，与埋酒的绸子是同块布。“山外的供销社有新布，给你扯块做夏衫。”她替他理了理背包带，玄铁牌在布面下若隐隐现，“早去早回，我把太外婆的鞋收进木箱。”
他走时，铜铃铛又响了，槐槐追着他的背影喊：“陆大哥，要给布偶买新纽扣！”风卷着她的声音，落在老梅树上，枝头刚冒的新芽抖了抖，绿得像浸了水。
陆时衍走后，苏晚翻出太外婆的蓝印花布，想做件新衣裳。布面上的梅影被虫蛀了几个洞，她用金线补绣着，针脚在布面上游走，像在描一幅未完的画。忽然发现布角绣着行小字，淡得几乎看不见，凑近了才看清：“梅开三度，当归。”是太外婆的字迹，墨色被泪水泡得发晕，像朵化开的墨梅。
“阿母说，太外婆等了太外公三年。”苏晚摸着那行字，指腹沾着布面的绒毛，“第一年梅花开时，她绣了这布；第二年梅落时，她补了这字；第三年雪化时，太外公的信就来了，说‘归期定在春分后’。”可信里的人终究没回来，只有这布，陪着她守了一辈子梅岭。
傍晚时，陆时衍回来了，背包里裹着块新布，月白色的的确良，风一吹，像朵飘着的云。“供销社的同志说，这布耐穿，夏天穿凉快。”他还买了包冰糖，纸包里露出颗颗晶莹，“给你熬梅汤喝。”最让人欢喜的是个小纸盒，里面装着枚梅花形的铜纽扣，黄亮亮的，正好给布偶缝在胸前。
槐槐抢着把纽扣缝上，针脚歪歪扭扭的，倒像太外婆绣的鞋头。“太外公的布偶有新纽扣啦！”她举着布偶在院子里跑，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与老梅树的枝桠交叠，像个蹦跳的“喜”字。
夜里，陆时衍在灯下给苏晚量尺寸，软尺绕着她的腰，像条温驯的蛇。“太外婆的蓝印花布，我想做件坎肩。”苏晚看着窗纸上的梅影，“等梅花开时穿，像她当年一样。”陆时衍的指尖顺着软尺滑，落在她腰间的红绸带上——那是从嫁衣上拆下来的边角，她总系着，说“像你牵着我”。
他忽然从背包侧袋摸出个东西，用红绸裹着，打开是支钢笔，黑色的笔杆上刻着朵梅，是山外的文具店买的。“给你记菜谱用。”他往她手里塞，“比毛笔方便，想记什么就记什么，咱们的日子，也该写下新的了。”
苏晚握着钢笔，笔尖在太外婆的菜谱上轻轻划，墨水渗在纸页里，像滴落在时光里的星。她忽然想写点什么，就写“春分日，时衍归，带月白布，缝夏衫”，末尾画了朵小小的梅，像太外婆那样。
炭盆里的火快灭了，陆时衍往里面添了根柴，火苗窜起来，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高忽低，像在跳一支慢舞。祠堂方向传来阿公的咳嗽声，混着远处的狗吠，漫过晒谷场的新谷堆，谷粒在夜色里泛着微光，像满地的碎月亮。
“你听，老梅树在抽芽。”陆时衍忽然说，声音轻得像叹息。苏晚侧耳听，风穿过枝桠，带着点涩涩的绿，像太外婆纳鞋底时的线，抽得绵长。她知道，那些藏在旧物里的等待，那些绣在布面上的期盼，都在这春风里醒了，像老梅树的根，往土里扎得更深，又像新冒的芽，往天上长得更欢。
陆时衍往她鬓间插了朵绢做的梅，是他从山外的供销社买的，红得像团火。“往后的每个春分，”他的声音裹着炭火气，暖得人发困，“我都陪你埋酒，陪你做新衣裳，陪你听老梅树抽芽。”
苏晚往他怀里靠了靠，鼻尖蹭着他胸前的玄铁牌，凉丝丝的，却被他的体温焐得发暖。她握着那支刻梅的钢笔，在心里悄悄写：“梅岭的春，来得慢，却走得长，像咱们的日子，一步一步，都踩着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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