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这一觉,睡了很久。
直到第二天晌午,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才悠悠转醒。陈见深几乎一夜未眠,立刻凑上前。
母亲的眼神依旧是昨夜那种异常的清澈,脸上的灰败死气褪去了不少,甚至能自己撑着坐起来一些。
“见深,”她开口,声音比昨夜更有力,却依旧带着那种奇异的、不似病人的平稳,“我饿了。”
陈见深连忙端来一直温着的清粥小菜。母亲吃得很快,几乎是狼吞虎咽,与之前吞咽困难的样子判若两人。吃完后,她满足地叹了口气,靠在床头,目光缓缓扫过房间,那眼神不像是在看熟悉的家,倒像是在审视一件新得的器物。
“妈,您感觉怎么样?”陈见深压下心头那丝怪异感,轻声问。
“很好。”母亲回答,语气肯定,却缺乏情感起伏,“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她顿了顿,视线落在陈见深脸上,那过于“纯净”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就是……心里还有点空落落的。见深,你奶奶留下的那本书……里面是不是还有能让人‘宽心’的东西?”
陈见深的心猛地一沉。母亲不仅记得食谱,而且精准地指向了下一道菜!是巧合,还是……
“是有一道‘宽心粥’,”陈见深斟酌着词句,“但是妈,那方子有点……奇怪。”
“做吧。”母亲打断她,伸出手,冰凉的手指握住陈见深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固执,“妈妈想心里踏实点,我们母女俩,好好过日子。”
“我们是一家人啊。”母亲又补充了一句,眼神里充满了某种程式化的“依赖”。
这句话像一道咒语,瞬间击溃了陈见深所有的疑虑。是啊,为了母亲,为了这个家,付出一点“忧虑”或者“恐惧”,又算得了什么呢?比起失去母亲,这些代价似乎微不足道。
接下来的几天,陈见深开始系统地使用食谱。她选择了看起来代价最小的“忘忧糕”,所需的辅料是“施术者‘忧虑’之记忆三钱”。
这一次,她有了更清晰的感知。当她按照步骤,在寅时三刻的月光下,默念着需要献祭的“忧虑”——那份关于被公司裁员、前途渺茫的焦虑时,她清晰地感觉到,大脑中对应这部分记忆的区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抹过。
不是遗忘,而是剥离。
关于那天的记忆画面依旧清晰:hR冷漠的脸、收拾个人物品时的屈辱、对未来的迷茫……但原本附着在这些画面上的、沉重的焦虑感、不甘和愤怒,消失了。它们变成了纯粹的信息,如同阅读一段与己无关的文字,再也无法在她心中掀起任何波澜。
糕点出炉,异香扑鼻。母亲吃下后,眼神愈发显得“无忧无虑”,甚至开始哼唱起陈见深从未听过的、旋律古怪却透着安宁的童谣。
而陈见深自己,在感到一阵轻松的同时,也发现了不对劲。她打开电脑,想重新修改简历,投递新的工作机会,却发现大脑一片空白。不仅仅是对被裁员的焦虑消失了,连带着当时为了证明自己、规划新道路的所有企图心和创造力,也一同不见了。她对着空白的文档,内心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这代价,似乎比她想象的……更精准,也更残酷。
又过了几天,母亲要求“欢颜炖”,希望能“驱散病中积郁的沉闷”。这道菜需要献祭“悲伤”的记忆。陈见深选择了不久前结束的一段恋情,那段让她痛哭流涕、感觉世界崩塌的时光。
仪式完成后,她试着回忆分手那天的情景。画面依旧,但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消失了。她甚至无法理解,自己当初为何会为了那样一个人、一段感情如此难过。她打开一部曾经让她泪流满面的悲剧电影,平静地看完,内心毫无触动。
情感的色彩,正在从她的世界里一点点褪去。她获得了母亲所期望的“平静”,但这平静,带着死亡的气息。
老宅似乎也随着母亲的“康复”而悄然变化。墙壁不再那么冰冷,甚至在某些午后,会散发出淡淡的、类似阳光晒过木头的暖意。但陈见深偶尔会瞥见,灶台上那幅灶神画像的眼睛,似乎总跟着她在移动。深夜,厨房里偶尔会传来极其轻微的、像是有人在舔舐碗盘的细响。她告诉自己,是老鼠,或者是幻觉。
转折发生在一个傍晚。住在村东头的柳姨,母亲多年的老邻居,听说母亲病情好转,提着一篮子鸡蛋前来探望。
“阿萍啊,你可算好起来了!真是菩萨保佑!”柳姨拉着母亲的手,眼圈发红,她是真心为母亲高兴。
母亲微笑着,应对得体,但眼神深处那种空洞的“纯净”,让柳姨也微微怔了一下。
陈见深在厨房泡茶,听着外面的交谈,心里五味杂陈。柳姨是个热心肠,但话多。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村里的琐事,谁家儿子出息了,谁家婆媳不和了……最后,话锋一转,落到了陈见深身上。
“见深也回来了,真好。你妈就你一个女儿,你可得多陪陪她。女人啊,终究还是要有个自己的家,你看你,在外面漂着,连个依靠都没有,这次回来,就别走了吧?”柳姨说着,好意地拍了拍陈见深的手背。
若是以前,陈见深会感激,也会为自己的现状感到一丝窘迫。但此刻,她刚刚为母亲做过一道需要平稳心境的“静心露”,献祭了部分“尴尬”与“窘迫”的情感。面对柳姨的关心,她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觉得对方有些聒噪。
她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没有回应。
柳姨又坐了一会儿,见陈见深反应冷淡,母亲也只是微笑着不说话,气氛有些怪异,便讪讪地起身告辞。陈见深送她到门口。
就在柳姨踏出大门,回头又叮嘱了一句“好好照顾你妈”的瞬间——或许是因为连日来的精神压力,或许是因为情感被不断剥离导致的精神脆弱——陈见深看着柳姨那张喋喋不休的嘴,看着她眼中那种世俗的、带着怜悯的关切,一股毫无来由的、极其强烈的烦躁感猛地涌上心头。
这烦躁如此剧烈,以至于她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清晰的、可怕的念头——让她闭嘴。
这个念头并非源于愤怒或仇恨,而是一种冰冷的、如同清除障碍物般的本能。
她甚至无意识地向前迈了半步,手微微抬起。
柳姨被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全然陌生的冰冷吓住了,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脸色一白,几乎是慌乱地转身,快步离开了,连落在院门口的手帕都忘了捡。
陈见深站在原地,晚风吹拂,她猛地清醒过来。刚才……刚才那一瞬间,她想做什么?她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一股寒意从心底深处炸开,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那不是她!至少,不是正常的她!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屋里,母亲依旧坐在床头,脸上挂着那副完美无瑕的、安宁的微笑,仿佛刚才门口那惊悚的一幕从未发生。
“见深,”母亲的声音温柔地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你柳姨也是好心。”
陈见深抬起头,看向母亲。
母亲的下一句话,让她如坠冰窟:“别想那些烦心事了。现在这样,家里安安静静的,多好。”
陈见深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茶杯碎片。她的手指冰凉,内心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填满。
这不仅仅是献祭情感。这代价,正在悄无声息地抹杀她身而为人的某些部分,甚至让她变成了一个潜在的、连自己都感到恐惧的存在。
而这座老宅,这个“家”,却在母亲和她自己的“献祭”下,变得越来越“舒适”,越来越“安宁”。
这安宁,甜美如蜜,却也剧毒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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