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租界的“聚宝园”澡堂总飘着硫磺香,松木澡桶里的热水冒着白汽,把墙面熏得发黄。可今儿这蒸汽里却裹着血腥味——几个穿黑绸衫的汉子正把个搓澡师傅往滚烫的水池里按,师傅的惨叫声被蒸汽闷住,像只被捏住喉咙的猫。
杜月笙站在澡堂对面的烟馆屋檐下,手里转着个玉扳指,指腹蹭过上面的裂痕。他看着澡堂掌柜老马被捆在暖气片上,脊梁骨被抽得青紫,嘴里却还骂着:“孙大麻子!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当年要不是我给你口饭吃,你早饿死在街头了!”
孙大麻子叼着烟,坐在最考究的紫檀木躺椅上,让两个伙计给他捶腿,脚边的铜盆里泡着朵白梅,是从老马的花盆里掐的。“马老头,别给脸不要脸,”他吐掉烟蒂,“这澡堂的地契,今儿你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我已经跟工部局打好招呼了,下个月就改成舞厅,比你这搓泥的破地方体面多了!”
他身后的汉子们哄笑起来,有人把搓澡师傅的毛巾扔进茅厕,有人用烟杆戳澡堂里的关公像,最缺德的是个瘦猴似的伙计,竟往热水池里撒尿,引得泡澡的客人一阵尖叫。
老马的儿子小马蹲在锅炉房门口,手里攥着把火钳,指节被烫出燎泡也没松手。昨天孙大麻子的人想占他媳妇的更衣室,他媳妇抵死不从,被打得流产,现在还躺在里屋哼哼,血浸透了三条褥子。
“孙大麻子早年在澡堂烧锅炉,”阿笙往冻红的手上哈了口气,“偷了老马的钱去赌,被老马打断了腿,没想到这人命大,投靠了巡捕房的翻译官,现在带着人回来报仇,说是要‘把失去的加倍夺回来’。”
澡堂的玻璃被砸了个窟窿,寒风灌进来,卷着蒸汽打在客人脸上。有个穿西装的洋行买办想结账走人,被孙大麻子的人拦住:“想走?先交十倍澡钱!就当给我孙爷的见面礼!”买办掏出银元的手都在抖,银元掉在地上,滚到杜月笙脚边。
杜月笙弯腰捡起银元,指尖在齿纹上蹭了蹭,冰凉的金属带着股汗味。他认得老马,二十年前他在上海滩打群架,后背被划了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是老马用硫磺水给他洗伤口,说“这水能消毒,就是疼点,忍过去就好了”;去年冬天,老马给拉黄包车的车夫免费开放澡堂,说“冻了一天,得泡泡热水才活得下去”。
“孙大麻子以为占了澡堂就能当爷?”杜月笙把银元揣进怀里,青布长衫扫过地上的煤渣,“他忘了澡堂最能烫掉人的伪装——是骡子是马,一泡热水就显形。”
他推开澡堂的木门,硫磺香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孙大麻子的人想拦,被阿笙亮出的铜指虎吓退——指节上还沾着昨天码头火并的血,在蒸汽里泛着暗红。
“孙爷今儿兴致好,”杜月笙走到孙大麻子面前,玉扳指在指间转得飞快,“不如我请你搓个澡?聚宝园的老规矩,用松木屑搓背,能去三层泥。”
孙大麻子抬头眯眼打量他,三角眼在蒸汽里显得格外阴鸷:“杜先生是来替这老东西出头?我告诉你,这澡堂我占定了!翻译官说了,谁敢挡我的路,就按‘扰乱租界治安’办,直接送巡捕房吃枪子!”他拍了拍躺椅扶手,“上个月我刚把法租界的犹太富商打服,你想试试我的厉害?”
“犹太富商昨晚还在我这儿喝茶,”杜月笙淡淡道,“说你强占他的仓库,欠了他五千大洋,让我帮忙问问,什么时候还。”他从怀里掏出张借据,往孙大麻子面前一扔,“这上面的指印,是你断腿那只手按的吧?”
借据上的墨迹被水洇过,却依稀能看清“孙大麻子”三个字。孙大麻子的脸瞬间白了——那仓库里存的是日本人的军火,要是被催债,他十条命都不够赔。
“你……你想怎么样?”他的声音发紧,捶腿的伙计停了手,被他一脚踹开。
“放了老马,”杜月笙的目光落在里屋的门帘上,“把地契还回来,再给小马媳妇赔医药费。至于这澡堂,”他指了指缩在角落的客人,“该是谁的,还是谁的。”
孙大麻子咬着牙,眼看煮熟的鸭子要飞,却不敢硬扛。他突然冲瘦猴伙计使了个眼色,伙计悄悄摸向锅炉房的门,想把小马抓来当人质。
可他刚摸到门把手,就被突然窜出来的搓澡师傅抱住腿——刚才被按进水池的师傅不知何时挣脱了,浑身是伤,却死死咬着瘦猴的脚踝,血混着洗澡水淌了一地。
“给我打!”孙大麻子急了,汉子们举着钢管就往师傅身上砸。
就在这时,澡堂的蒸汽突然变得滚烫——小马把锅炉的阀门开到最大,滚烫的热水顺着管道喷出来,烫得汉子们嗷嗷叫,黑绸衫被烫出一个个窟窿,露出里面的皮肉。
客人里突然冲出十几个光着膀子的汉子,有拉车的、有挑担的,都是老马的老主顾。“孙大麻子!你敢在聚宝园撒野!”他们举着澡盆、板凳,把汉子们打得哭爹喊娘,有个壮汉竟把孙大麻子的紫檀木躺椅掀了,让他结结实实摔在煤堆上。
混乱中,杜月笙解开老马的绳子。老马抓起墙角的舀水瓢,劈头盖脸往孙大麻子头上砸:“我让你忘恩负义!我让你欺负人!”瓢沿磕在孙大麻子的大麻子上,顿时见了血。
孙大麻子被按在滚烫的水池边,蒸汽烫得他脸皮发皱,突然像疯了一样嚎叫:“我不服!这地盘凭什么他占着!我烧锅炉的时候,他还在给人搓泥呢!”
“就凭你心黑!”老马的声音抖得像筛糠,“澡堂子搓掉的是泥,你心里的泥,十桶热水也烫不掉!”
巡捕房的人赶来时,看到的是群光着膀子的汉子围着个满脸是血的大麻子,澡堂里蒸汽缭绕,关公像前的香炉还在冒烟,倒像是场荒诞的闹剧。带队的探长看着阿笙递来的借据,又看了看里屋流产的女人,二话不说就把孙大麻子铐了起来。
“杜先生呢?”探长四处张望,却只看到澡堂烟囱里飘出的白汽,在冬日的天空里散成一片云。
日头偏西时,澡堂重新烧起了热水。小马在给客人舀水,老马坐在门口给搓澡师傅上药,伤得最重的师傅笑着说:“孙大麻子那几下,还不如锅炉房的火钳烫得疼。”
里屋传来婴儿的哭声——原来小马媳妇刚才早产了,是个男孩,哭声响亮得能穿透蒸汽。老马抱着襁褓,老泪纵横,往关公像前磕了三个头,说:“祖宗保佑,聚宝园的根还在。”
阿笙找到杜月笙时,他正站在澡堂后巷的雪地里,看着伙计们把孙大麻子的紫檀木躺椅劈了当柴烧,火苗舔着木板,发出噼啪的响。“先生,这澡堂算是抢回来了。”
杜月笙呵出一口白气,看着蒸汽从澡堂屋顶冒出来,混着硫磺香飘向天空。“不是抢,”他说,“是把被弄脏的池子,重新刷干净了。”他望着那些裹着棉袄走出澡堂的客人,脸上都带着舒坦的红,“你看这澡堂的地盘,守的不是砖瓦,是热气——能暖身子,更能暖人心。只要这热气不断,再横的恶徒,也冻不住这方寸地。”
老马突然拎着个锡酒壶走出来,往杜月笙手里塞:“杜先生,喝口暖暖身子。这是我埋在煤堆里的二锅头,就着澡堂的热气喝,能祛三冬的寒。”
杜月笙接过酒壶,抿了一口,辛辣味顺着喉咙往下烧,却暖得人心头发烫。他想起孙大麻子被拖走时的眼神,突然觉得这抢地盘的事,说到底就是抢个温度——澡堂的热水能烫掉泥垢,人心的温度能烫掉恶念,只要这温度还在,再硬的地盘,也能焐得松软。
夜色里,聚宝园的灯亮了,蒸汽裹着硫磺香飘出老远,像只温暖的手,轻轻拢着这片被抢回来的地盘。澡堂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响,像是在说:有些地方,靠凶神恶煞占不住,得靠实打实的热气焐着,焐着焐着,就成了根,扎在街坊们的心里,谁也拔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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