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厢的“瑞蚨祥”布庄挂着百年的幌子,蓝底金字在日头下泛着温润的光,可今儿这光却被门前的警戒线割得支离破碎。杜月笙站在布庄斜对面的茶馆里,看着穿黑制服的警察把顾客往外赶,警棍敲在红木柜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敲在老掌柜的心上。
“周掌柜被他们扣了‘通共’的罪名,”阿笙把刚沏的茶往杜月笙面前推,茶沫子在杯口打转,“其实是警备司令部的赵参谋想占这布庄,上周带着姨太太来扯布,周掌柜说他用的是假钞,就被记恨上了。”
布庄的玻璃窗被砸了个窟窿,碎玻璃碴里卡着块蓝印花布,是周掌柜的闺女小芸最爱的料子,昨天还在案头比划着要给前线的伤员做绷带。此刻小芸正跪在警戒线外,手里举着账本哭喊:“我爹做的是正经生意!账本上写得清清楚楚,赵参谋给的就是假钞!”
警察们不为所动,为首的队长还踹翻了她手里的账本,纸页散了一地,被风卷着贴在布庄的门板上,像一串串破碎的泪。
“瑞蚨祥的布在上海滩是金字招牌,”茶馆老板凑过来,手里的铜壶嘴冒着白汽,“周掌柜他爹当年给光绪爷做过龙袍,传到他手里,依旧是‘童叟无欺’四个字。赵参谋想强买,用三分之一的价钱逼他签字,周掌柜说‘布可裁,骨气不能裁’,就被抓了。”
杜月笙的目光落在布庄后院的晒布架上,那里还晾着几匹刚染好的绛色布,是红十字会订的,本要明天送往前线包扎伤口。此刻那些布被警察踩在脚下,绛色染脏了地面,像一道道凝固的血痕。
“赵参谋的姨太太在法租界开了家洋布行,”阿笙往窗外瞥了眼,“据说进的都是东洋货,卖不动,就想抢瑞蚨祥的老主顾。他放话了,三天之内周掌柜不签字,就把布庄改成军火库。”
正说着,布庄的门被推开,赵参谋搂着个穿旗袍的女人走出来,女人身上的苏绣旗袍针脚歪歪扭扭,一看就是粗制滥造的仿品。“这料子摸着就是不一样,”赵参谋捏着块杭绸往女人身上比,“等占了这布庄,给你做身满绣的,让那些洋婆子都眼馋。”
女人娇笑着捶他的胳膊,眼风扫过跪在地上的小芸,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穷酸丫头,也配守着这金窝?”
小芸猛地站起来,捡起地上的碎玻璃就想冲过去,却被警察死死按住,警棍抽在她背上,疼得她蜷缩在地上,手指却还死死抠着块蓝印花布的碎片。
杜月笙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杯盖磕在杯沿上,发出清脆的响。他记得十年前周掌柜给孤儿院的孩子做棉衣,用的都是上等的棉絮,说“孩子的身子骨嫩,不能掺黑心棉”;记得去年冬天,周掌柜把囤积的三十匹棉布全捐了,说“前线的兵比咱们更需要暖和”。
“赵参谋怕是忘了,”杜月笙的声音混着茶香飘出去,“瑞蚨祥的账房先生,是前清的秀才,最会记‘良心账’。”
他放下茶杯,青布长衫扫过茶凳,径直往布庄走去。警察想拦,被阿笙亮出的恒社令牌挡住——这令牌在上海滩的地面上,比警徽还好使。
“赵参谋看中的布,我买了。”杜月笙走到赵参谋面前,指尖在那匹杭绸上轻轻划过,“按市价,一分不少。”
赵参谋眯起眼,打量着杜月笙:“杜先生想插手?这可是‘通共’的案子,沾了就甩不掉。”他拍了拍腰间的枪,“警备司令部的张司令是我把兄弟,你掂量掂量。”
“张司令上周还在我这儿订了两匹驼绒,”杜月笙淡淡道,“说要给西北的老母亲做件棉袍,让我务必选最厚实的。他要是知道你用假钞抢布装,你说他会不会让你把吞的吐出来?”
赵参谋的脸瞬间变了色。张司令最恨手下人败坏军纪,这事要是捅上去,他这参谋的位置怕是保不住。
“你……你想怎么样?”赵参谋的声音发紧,搂着女人的手松了松。
“放了周掌柜,”杜月笙的目光落在地上的账本碎片上,“把假钞换回来,再赔瑞蚨祥的损失。至于这布庄,”他指了指小芸,“该是谁的,还是谁的。”
赵参谋咬着牙,眼看煮熟的鸭子要飞,却不敢硬扛。他突然踹了身边的警察队长一脚:“混账!抓错人了不知道吗?还不快把周掌柜放出来!”
这反转让所有人都愣了——刚才还嚣张的赵参谋,竟像换了个人。
警察们忙不迭地打开手铐,周掌柜被扶出来时,长衫上沾着尘土,却依旧挺直了腰杆,看到杜月笙时,浑浊的眼里突然泛起光:“杜先生……”
“账还得算清楚。”杜月笙把地上的账本碎片捡起来,递给小芸,“让账房先生重新誊一份,赵参谋用假钞买布的事,得记在上面。”
小芸抱着碎片,眼泪掉在布上,却笑出了声,转身就往账房跑。
赵参谋看着周掌柜,恨得牙痒痒,却只能从怀里掏出真钞,狠狠摔在柜台上:“这是布钱,够了吧?”
“不够。”周掌柜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你踩脏的绛色布,是要送往前线的,按红十字会的价,一分不能少。还有我闺女挨的打,得让动手的警察赔礼道歉。”
赵参谋气得脸都紫了,却被杜月笙的眼神钉在原地,只能咬着牙点头:“赔!都赔!”
警察队长不情不愿地给小芸鞠了躬,小芸却把头扭向一边,指着布庄的幌子:“我爹说,这招牌底下,容不得龌龊事。”
围观的街坊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有人帮着捡账本碎片,有人给周掌柜递水,布庄的伙计们重新支起柜台,把被踩脏的布小心地收起来,说要洗干净了重新染色。
赵参谋带着女人灰溜溜地走了,路过晒布架时,不小心被晾布的竹竿绊了一跤,摔在染脏的绛色布上,身后传来一阵哄笑。
日头偏西时,瑞蚨祥重新挂上了幌子,周掌柜让人把那匹杭绸裁了,给孤儿院的孩子做小褂子。小芸坐在案头,一针一线地缝补被撕碎的蓝印花布,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布上,线头在光里闪着,像一条条连接破碎的线。
“先生,这布庄算是保住了。”阿笙看着周掌柜给顾客扯布,量尺的手稳得像老秤,“赵参谋怕是再也不敢来了。”
杜月笙望着布庄里穿梭的顾客,有人扯了给新人做嫁衣的红布,有人买了给老人做寿衣的白布,每匹布上都盖着“瑞蚨祥”的红印,像一个个滚烫的良心。“保住的不只是布庄,”他说,“是这地盘上的规矩——公道自在人心,谁也抢不走。”
周掌柜突然走出来,手里捧着匹墨色贡缎,往杜月笙怀里塞:“杜先生,这是我爹当年给张之洞做袍料剩下的,您不嫌弃就收下。”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瑞蚨祥能撑过这关,全靠您。”
杜月笙接过贡缎,料子厚实得像块铁板。他想起刚才小芸缝补蓝印花布的样子,突然明白,这地盘就像块被扯破的布,只要还有人愿意用良心当线,一针一线地缝补,再大的窟窿,也能补得严严实实。
夜色降临时,布庄的灯亮了,照着柜台前“童叟无欺”的木牌,也照着小芸新缝好的蓝印花布——上面用金线绣了朵花,在灯光下闪着光,像从破碎里开出的希望。
而在警备司令部的宿舍里,赵参谋正把那匹被嫌弃的仿品旗袍扔进炭火盆,火苗舔着劣质的绸缎,发出刺鼻的味。他望着窗外瑞蚨祥的方向,那里的灯光亮得刺眼,像在嘲笑他——有些地盘,靠权势抢不来,靠卑劣占不住,因为它的经纬里织着“骨气”二字,这两个字,比任何枪杆都硬,比任何后台都稳。
布庄的缝纫机“哒哒”响到深夜,小芸在赶制明天送往前线的绷带,绛色的布在她手里翻飞,像一片片愈合的伤口。她知道,只要这布庄的线不断,这片土地的伤口,总有一天会被缝补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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