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的水,从未如此清澈过。
清得能倒映出幽冥界亘古不变的暗色天幕,以及天幕之上,那颗唯一、且陌生的新星。
渡伯的木船静静地漂浮在河中央,没有目的地,也没有乘客。
他佝偻着身子,仰着头,浑浊的老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颗星,口中无意识地重复着那句呢喃。
“是你吗……老朋友?”
声音很轻,被吹过河面的风打散,融进了一片死寂里。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句话,也不明白“老朋友”这个词,指的是谁。
只是心底里有个声音在告诉他,那颗星,对他很重要。
渡伯缓缓举起手中的船篙,用那磨得光滑的篙尖,轻轻点了一下水面。
一圈涟漪荡开,星辰的倒影随之晃动、破碎,又在水波平复后重新凝聚。
没有回应。
只有更深的寂静,和一种前所未有的、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孤独感,将他紧紧包裹。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怅然。
“这忘川清了,三界安了,可我这船,好像不知该渡谁,也不知该往哪儿去了……”
船,失去了它的摆渡人。
而他这个摆渡人,似乎也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
人间,夜色渐浓。
程家小饭馆打烊了,程父正在仔细地擦拭着每一张桌子,程母则在后厨盘点着今天的流水,脸上挂着满足的笑意。
自从那场席卷全球的灾厄莫名其妙地消失后,世界恢复了和平,生意也一天比一天好。
可笑着笑着,程母的动作忽然慢了下来。
她捂住自己的心口,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感毫无征兆地袭来,像是心里最重要的一块地方,被人硬生生剜走了。
眼眶,莫名其妙就红了。
“老头子……”她走出后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心里怎么空落落的。”
程父停下手中的抹布,走过来扶住她,眉头紧锁:“怎么了?是不是累着了?”
“不是……”程母摇着头,茫然地看着丈夫,“就像是……做了一个大哭一场的梦,可醒来之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那种心碎的感觉,却想不起为谁心碎。
程父张了张嘴,想安慰妻子,却发现自己也梗咽了。
因为,他也有同样的感觉。
夫妻俩相顾无言,不约而同地走到了店门口,抬头望向了深邃的夜空。
在那万千星辰之间,一颗格外明亮的新星,正静静地悬挂着,仿佛在凝望着他们。
……
新地府,阎罗殿。
白景明坐在那张象征着三界至高权柄的王座上,面前的玉案堆满了需要批阅的文书。
建立新的秩序,远比想象中要复杂得多。
他烦躁地拿起一份关于“新轮回司”建制的草案,看了两眼,便发现了其中好几个明显的逻辑漏洞。
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
他下意识地扭头,望向自己身侧那个空空如也的副座,脱口而出。
“喂,这份文书的漏洞,你倒是给我挑挑啊……怎么这么安静。”
话音落下,回应他的,只有大殿内空旷的回响。
白景明愣住了。
我在跟谁说话?
这里……一直都只有我一个人不是吗?
可为什么,他总觉得那个位置上,本该坐着一个人。
一个……总能在他最头疼的时候,用一种看似不着调、实则一针见血的方式,点醒他的家伙。
那家伙是谁?
想不起来。
越是想,头就越痛,心里的烦躁和空洞感就越发强烈。
白景明猛地从王座上站起,走到殿前,抬头望向幽冥的天空。
……
阿雀的修炼之所。
她盘膝而坐,周身妖力与神力交织,气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大。
三界新生,她要变得更强,才能守护好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
可今天,她无论如何也无法静心。
神魂深处,总有一道模糊的影子在晃动,伴随着一阵阵揪心的刺痛。
像是一份早已刻入骨髓的牵挂,被某种更强大的力量强行剥离,只留下了血肉模糊的伤口。
猛地,阿雀睁开了双眼。
她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屋顶,穿透幽冥的界壁,直达那无尽的星空。
……
这一刻,仿佛时间静止。
忘川河上,渡伯抬起了苍老的头颅。
人间小饭馆门口,程家父母相互依偎着,仰望夜空。
新阎罗殿前,白景明负手而立,眉头紧锁。
修炼静室内,阿雀的眼中倒映着星光。
不同的地点,不同的人。
他们的目光,却不约而同地汇聚在了同一处——天幕之上,那颗最明亮、最孤寂的新星。
没有言语,没有交流。
但一种共同的、无法言说的巨大悲伤,跨越了三界的阻隔,在他们每一个人的心中轰然炸开。
那是心被剜去一块的空洞。
那是灵魂深处永恒的烙印。
渡伯的眼角,滑落一滴连他自己都不解的浑浊泪水,滴入清澈的忘川,漾开一圈悲伤的涟漪。
……
星辰的视角,是怎样的?
没有上下左右,没有过去未来,只有永恒的“现在”。
程晋感觉自己化作了无边无际的光,笼罩着他曾为之奋战的三界。
他能“看”到,忘川河上的渡伯流下了眼泪。
他能“看”到,父母在饭馆门口,思念着一个他们已经记不起名字的儿子。
他能“看”到,白景明站在殿前,脸上写满了迷茫与痛苦。
他能“看”到,阿雀停下了修炼,眼中满是化不开的哀伤。
他感受到了他们的悲伤,像是遥远宇宙传来的微弱回响,温柔,却又带着无法触碰的距离。
他想回应,想告诉他们“我在这里”,想擦去他们的眼泪。
可他做不到。
他是法则,是秩序,是守护这个世界的永恒壁垒。
他拥有了一切,却也失去了一切。
这或许,就是最温柔的囚禁。
……
不知过了多久,白景明重新回到了阎罗殿的王座上。
那股莫名的悲伤与空虚,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重新投入到公务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填补心中的空洞。
他随手拿起一份被压在最底下的、落了些灰尘的卷宗。
卷宗的封皮上,写着几个字——《三界重建初步构想》。
而在署名的位置,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刻意抹去,只留下一个淡淡的、几乎无法辨认的轮廓。
白景明的心,猛地一跳。
他颤抖着手,翻开了卷宗。
里面的字迹,狂放不羁,却又在关键之处逻辑缜密,条理清晰。
从人间秩序的恢复,到地府功德体系的重建,再到天庭与妖界新盟约的构想……一桩桩,一件件,都精准地切中了当前三界重建的要害,甚至比他现在正在做的,考虑得更深、更远。
这笔迹……
白景明死死地盯着纸上的字,那股熟悉感,几乎要冲破神魂的禁锢。
他想起来了!
不,他没想起来具体是谁。
但他记起了这种感觉。
记起了那个总是在他身边,一边吐槽他死板,一边又为他描绘出最宏大蓝图的……那个人。
所有的迷茫,所有的悲伤,所有的空虚,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它们没有化作泪水,而是凝聚成了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决然。
白景明缓缓合上卷宗,紧紧地将它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一件稀世珍宝。
他再次看向身旁那个空无一人的副座,眼神中再无迷茫,只有火焰在燃烧。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立下了此生最重的誓言。
“无论你是谁,你用生命换来的世界……”
“我会替你……守护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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