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曾经人声鼎沸的“灯塔计划”办公室，如今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空旷。林青独自站在房间中央，午后的阳光斜斜地从百叶窗的缝隙漏进来，在落满灰尘的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斑，像极了命运无情的嘲弄。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四周。墙角堆叠着几十个密封的纸箱，里面装的是过去三年“灯塔计划”的全部家当——学员档案、培训教案、调查手记，还有那些未能发表的深度报道底稿。每一个箱子都像一座沉默的墓碑，埋葬着一段热血沸腾的岁月。
墙上那张醒目的标语——“真相是唯一的火把”，边角已经卷曲发黄。他记得三年前挂上它的那个下午，办公室里挤满了年轻而亢奋的面孔，每个人的眼睛里都跳动着理想主义的火焰。王闯当时拍着他的肩膀说：“老林，咱们这是在播种啊。”李锐则默默调试着新装的服务器，镜片后的目光坚定而执着。
可是现在，播种的人还在，种子却已经发不了芽。
最后一批学员，十二个年轻人，在一个月前刚从这里毕业。林青还记得毕业典礼那天，他们举着“调查记者不死”的横幅在办公室里合影，信誓旦旦地说要成为这个时代的“守夜人”。然而现实给了他们一记重拳——十二个人里，有八个转行做了公关和运营，两个回家考公务员，还有一个去做了自媒体写手，最后一个最让林青心痛的学生陈锋旭，在离开前夜给他发了条长长的微信：
“林老师，对不起。我真的很想继续做调查新闻，但我爸住院了，妹妹还要上学。某互联网公司给我开了月薪两万的运营岗，我......”
林青没有回复，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难道要告诉这个年轻人“理想比温饱更重要”吗？
他走到档案柜前，拉开一个抽屉，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灯塔计划”最引以为傲的战利品。“学区房迷局”的卷宗足足有半尺厚，里面不仅有详实的调查数据，还有那些家长写来的感谢信；“跨境电商假货疑云”的文件夹里保存着李锐通宵追踪到的服务器日志，以及ALEx从波兰发来的分析报告；“预制菜进校园”的档案最为厚重，里面甚至还有江城一小孩子们写来的稚嫩图画，画着他们想象中的“安全午餐”。
这些都是他的勋章，是他与这个世界的阴暗面搏斗后留下的伤疤。可现在，巨兽依然在阴影中潜伏，挥舞长枪的骑士却连自己的营地都要守不住了。
手机的震动打破了办公室的死寂。屏幕上弹出一条来自李锐的消息：报社工作群的通知——【关于撤销“曙光工作室”编制的决定】。
短短一行字，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直插心脏。
他仿佛能透过屏幕，听见李锐沉默地推着眼镜时发出的细微叹息，想起乔乔和陆辰刚进团队时那青涩又充满干劲儿的脸庞。“曙光”——这个曾经让无数人闻风丧胆的名字，这个揭开了那么多黑幕的团队，最终也成了财务报表上一个需要被精简掉的数字。
曾经活跃的群里死一般寂静。没有人发言，没有人提问，连一个表示震惊的表情符号都没有。这种沉默比任何激烈的争论都更让人心寒，仿佛大家早已预料到这个结局，只是在等待最后的丧钟敲响。
林青苦笑着关掉群聊，继续整理手头的资料。在一个半开的纸箱里，他发现了那本厚厚的“灯塔计划”第一期学员纪念册。翻开扉页，是全班学员的合影，每个人都在阳光下笑得灿烂。他轻轻抚过那些年轻的脸庞，发现至少有一半的人他已经叫不出名字了。
就在他出神的时候，手机的短信提示音接二连三地响起，像一连串急促的警报：
【东榆银行】尊敬的客户，您尾号7812的账户于05月15日应还房贷.47元，请确保余额充足。
【安安美术班】林安安家长，本学期材料费及课时费共计2800元，请于本周五前缴清。
【市人民医院】苏芮女士的产检预约提醒：5月20日上午9点，请准时到场。
他盯着屏幕上的数字，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理想主义也是需要交房租的。
窗外的夕阳渐渐沉入高楼之后，办公室陷入昏暗中。林青没有开灯，他就这样站在渐渐浓重的夜色里，像一个被遗忘的哨兵，仍然坚守着早已失守的阵地。
在房间最角落的箱子里，他意外地发现了一沓未拆封的笔记本，封面上印着“灯塔计划”的logo——一座灯塔照亮汹涌的海面。这是为下一期学员准备的，现在永远也送不出去了。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轻轻摩挲着封面。恍惚间，他似乎又听到了办公室里曾经的喧闹——键盘的敲击声、热烈的讨论声、发现问题时的欢呼声......那些声音如今都消散在时光的褶皱里，再也寻不回来了。
就在这时，手机又亮了一下，是苏芮发来的消息：
“青，安安今天在幼儿园画了我们全家，她说爸爸是超级英雄。你什么时候回家？饭菜在锅里热着。”
林青深吸一口气，把那个笔记本小心翼翼地放回箱子里。超级英雄？他自嘲地笑了笑。现在的他，连女儿的兴趣班费用都要犹豫再三，又算什么超级英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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