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八，山下的清水镇彻底被年味儿淹没了。
狭窄的青石板路两旁，挤满了临时支起的摊子。
红彤彤的春联福字挂得像瀑布，刚出锅的糖瓜芝麻糕散发着诱人的甜香，鞭炮摊子前围着一群捂着耳朵又跃跃欲试的半大孩子，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闹声汇成一片嘈杂又鲜活的声浪。
林晏像只终于被放出笼子的百灵鸟，一头扎进这片喧嚣里，眼睛都不够用了。
他裹着厚实的宝蓝色锦缎棉袍，领口一圈雪白的风毛衬得小脸红扑扑的，在灰扑扑的人群里格外扎眼。
“谢兄！快看这个福字！金粉描的！多气派！”他挤在一个卖春联福字的摊子前，指着一张足有脸盆大的倒“福”，回头冲着身后喊，乌溜溜的眼睛亮得惊人。
谢霄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努力在拥挤的人流中维持着一点清冷的距离感。
他左手拎着刚买的一卷印着胖娃娃抱鲤鱼的年画，右手还抓着两串林晏硬塞过来的、裹着厚厚芝麻的糖瓜。
靛青的棉布直裰袖口上，不知何时蹭上了一小块可疑的、类似印泥的红色污渍，与他清冷的气质格格不入。
“谢兄！还有这个！芝麻糖瓜！可香了！多买点！”林晏不等摊主报价，已经自作主张地又抓起几串塞到谢霄手里，顺手把自己刚咬了一口的糖瓜递到谢霄嘴边，“尝尝！甜！”
粘稠的糖浆和芝麻几乎要蹭到谢霄微抿的薄唇上。
谢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头微微后仰，避开了那沾着口水和糖渣的“好意”，只从喉咙里挤出个模糊的音节：“……嗯。”
林晏也不在意，收回糖瓜自己啃得欢快，又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冲向旁边一个卖烟花炮竹的小摊。
“这个！这个小的窜天猴！还有这个拿在手里呲花的！都要！”他兴奋地指指点点，恨不得把整个摊子包圆。
谢霄看着他这副要把整个年集搬空的架势，再看看自己手里越摞越高的东西，额角隐隐作痛。
他默默地掏出自己的钱袋（里面是他用“副业”攒下的铜钱和一点碎银），在林晏大手大脚付钱时，抢先一步将一部分铜钱递给了摊主。
“哎？谢兄，我有钱！”林晏不满地嚷嚷。
“拿着。”谢霄言简意赅，不容置疑地把找回的几枚铜钱塞回林晏手里，顺手又接过了摊主递来的、用草纸包好的一小捆烟花。
林晏撇撇嘴，看着谢霄坚持的样子，小声道：“……好吧好吧，算你请我的。” 脸上却又忍不住扬起一点得意的笑，仿佛占了什么大便宜。
就在他抱着新买的、一大卷红纸春联，心满意足地转身想挤向下一个摊子时——
“让让！让让！借过嘞——！” 一声粗嘎的吆喝在身后响起！
一个扛着巨大草把子（上面插满了糖葫芦、风车）的老汉正费力地穿过拥挤的人群，草把子像棵移动的小树，横冲直撞！
林晏抱着春联，视线被遮挡了大半，根本没注意到身后的危险。
他只觉一股大力从侧后方猛地撞来！脚下被凹凸不平的石板一绊，整个人惊呼着向前扑倒！怀里的红纸春联像天女散花般“哗啦”一声飞了出去！
眼看就要摔个狗啃泥！
电光火石间！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惊人力量的手，如同铁钳般猛地从斜后方探出！精准地、牢牢地扣住了林晏的后衣领！
力道之大，勒得林晏喉间一紧！
“呃！” 林晏被那股力量硬生生拽住，身体因惯性猛地向后一仰！
后背结结实实地撞进了一个温热而坚实的怀抱里！
同时，漫天飞舞的红纸春联纷纷扬扬落下，像一场红色的雪，盖了两人满头满身。
“……” 世界仿佛安静了一瞬。
林晏惊魂未定，后背紧贴着谢霄的胸膛，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胸腔里沉稳有力的心跳透过薄薄的棉布传来，一下下撞击着他的脊背。
鼻尖充斥着谢霄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干净的气息，混合着红纸上新鲜的墨香和年集里各种食物混杂的味道。
他僵硬地抬起头。
几片红纸调皮地粘在他光洁的额角和乌黑的发梢上。视线越过飘落的红纸碎片，他撞进了谢霄低垂的眼眸里。
那双墨色的瞳孔近在咫尺，清晰地映着他此刻狼狈又呆愣的模样。
谢霄的下颌线绷得紧紧的，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丝尚未褪去的紧绷和……不易察觉的惊悸？扣在他后衣领上的手指，力道大得让他后颈皮肤生疼。
扛草把子的老汉早已骂骂咧咧地挤远了。
周围的喧嚣重新灌入耳中。
林晏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扫落一片粘在眼角的红纸屑。
他看着谢霄紧绷的下颌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心脏还在不争气地怦怦狂跳，脸上却慢慢绽开一个没心没肺的、带着点傻气的笑容，露出尖尖的小虎牙：
“嘿嘿……谢兄，” 他声音带着点劫后余生的沙哑和莫名的欢快，“接住啦！”
谢霄盯着他那张沾着红纸屑、笑得没心没肺的脸，扣着他衣领的手指紧了紧，又缓缓松开。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抬手，动作略显僵硬地拂去落在林晏头发和肩膀上的红纸碎片。然后弯腰，开始一张张捡拾散落在地上的春联和福字。
林晏看着他清冷的侧脸和认真的动作，摸了摸还有点发疼的后颈，嘴角的弧度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
回到竹字号学舍，林晏立刻化身小将军，指挥着唯一的“士兵”谢霄布置战场。
“谢兄！左边！左边再高点！哎对！歪了歪了！往右一点！”
林晏叉着腰站在屋子中央，仰着头，对着踩在凳子上的谢霄指手画脚，指挥他贴门楣上的横批。
谢霄手里拿着刷了浆糊的横批，依言调整着位置。靛青的直裰衬得他身形越发挺拔，动作依旧带着他一贯的沉稳，只是眉头微蹙，显然对这种“精细活”不太耐烦。
“福字倒着贴！贴门中间！”
“年画！那个胖娃娃！贴我床头对面的墙上！看着喜庆！”
“还有窗花！对对对！贴窗户上！”
林晏的指令一个接一个，清脆响亮。谢霄沉默地执行，爬上爬下，刷浆糊，按压抚平。
浆糊的粘腻感让他指尖微蹙，红纸的金粉蹭到了他冷白的皮肤上。
小小的学舍渐渐被浓烈的红色淹没。门上是崭新的春联和倒福，窗户上贴着鲤鱼跃龙门的窗花，墙上挂着怀抱大鲤鱼的胖娃娃年画。
连林晏自己床头的帐子上，都被他别了几朵用红纸折的小花。
“大功告成！”林晏看着焕然一新的学舍，得意地叉着腰，环顾四周，小脸兴奋得发红，“看！这才叫过年嘛！红红火火！多喜庆！”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弥漫着新纸的墨香和浆糊的微甜气息，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满足感充盈心间。
谢霄站在一旁，默默擦拭着指尖残留的浆糊。他看着这间被强行塞满“年味”、显得拥挤甚至有些俗气的学舍，再看向那个站在一片红色中央、笑得像个偷吃了蜜罐子的少年。
墨色的眼底深处，那点不耐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他自己也未曾深究的情绪。
这方冰冷的、只属于数据和观察的空间，第一次被染上了如此炽热而……吵闹的色彩。
……
除夕夜。
学舍中央的炭盆烧得旺旺的，橘红的火苗跳跃着，驱散了冬夜的寒意。
矮桌上摆着几样简单的菜肴——膳堂领来的清炖鸡，一碟腊肉，两碗白米饭。
但占据中心位置的，却是两盘格格不入的、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菜：一盘是清炒冬笋片，笋片嫩黄，油亮亮地透着清爽；另一盘是红烧鱼块，酱汁浓郁，鱼肉雪白。
林晏盘腿坐在炭盆边，裹着厚毯子，眼睛瞪得溜圆，盯着那两盘菜，又看看坐在对面的谢霄，满脸的不可思议：“谢兄？！这……这是你做的？！” 他指着那两盘明显超出书院厨子手艺的菜。
谢霄没看他，只是拿起筷子，淡淡“嗯”了一声，算是承认。
林晏立刻夹了一大块鱼肉塞进嘴里，烫得直哈气也舍不得吐，含糊不清地嚷嚷：“唔！好吃！太好吃了！谢兄你藏得够深啊！连做饭都会！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他一边狼吞虎咽，一边用亮得惊人的崇拜眼神扫射谢霄，仿佛对方是突然下凡的厨神。
谢霄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垂眸扒拉着碗里的米饭，耳根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似乎有点微红。
年夜饭在一种奇异的、只有林晏单方面叽叽喳喳的“热闹”中结束。收拾完碗筷，两人围着暖融融的炭盆守岁。
林晏毫无困意，裹着毯子，身体歪向谢霄这边，小嘴叭叭个不停：“谢兄谢兄！再讲个故事呗！上次你说的那个海外‘铁鸟’能驮着几百人飞的故事还没讲完呢！那铁鸟肚子里真能装那么多人？不会掉下来吗？” 他眼睛亮得像炭盆里的火星。
谢霄看着跳跃的火苗，沉默片刻。那些关于飞机、高铁、摩天大楼的未来世界图景，在脑海中翻腾。他只能尽力将其扭曲、模糊，套上“海外奇谈”的外衣，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词汇去描述：“……铁鸟靠……巨大风轮驱动，内有……精钢骨架，坚固异常……飞行于云海之上……”
他的讲述依旧干巴巴的，缺乏情感起伏。但林晏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哇！”“真的假的？”“太厉害了！”的惊叹，身体越挨越近，毯子都蹭到了谢霄的腿上。
时间在炭火的噼啪声和林晏的惊叹追问中悄然流逝。窗外，零星的爆竹声开始响起，越来越密，渐渐连成一片，宣告着子时的临近。
……
“谢兄！放烟花！放我们的烟花！”林晏被窗外的爆竹声勾得心痒难耐，跳起来翻出白天买的小烟花。
小小的学舍院子里，寒风依旧刺骨。深蓝的夜幕被远处的万家灯火映得微微发亮。
林晏挑了一根细长的“窜天猴”，小心翼翼地插在冻硬的泥地里。谢霄拿出火折子，点燃引信。
“嗤——”
一道微弱的火花顺着引信迅速爬升。
“咻——嘭！”
小小的光点猛地窜上夜空，在最高点炸开一团短暂却璀璨的金色火花！像一颗小小的流星，瞬间点亮了两人头顶的一方黑暗。
“哇——！”林晏仰着头，兴奋地拍手跳起来，脸颊被那瞬间的光芒映得发亮，眼睛比天上的星子还亮。
紧接着，是几支拿在手里的“仙女棒”。细长的铁签顶端，喷溅出无数细碎耀眼的银色火花，呲呲作响，在两人手中划出明亮的光弧，驱散了身周一小片黑暗。
林晏挥舞着“仙女棒”，在院子里转着圈，银色的光屑随着他的动作飞舞跳跃，映着他灿烂的笑脸和乌黑的发丝。
他像落入凡间的精灵，在这方小小的、寒冷的院落里，用最微小的光亮，点燃了最纯粹的快乐。
最后一朵银色火花熄灭在冰冷的空气中，四周重新陷入更深的黑暗和寂静，只有远处依旧连绵的爆竹声。
林晏脸上的兴奋还未褪去。他站在院子中央，仰头望着深蓝的、被烟花短暂打扰过的夜空，突然安静了下来。
他双手合十，抵在下巴上，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神情是少有的虔诚。
火药的硝烟味还弥漫在鼻尖。
“一愿，”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寒冷的空气，“爹娘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二愿……”他顿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脸颊在黑暗中悄悄爬上一抹红晕，声音更低了些，“……谢兄……嗯，永远是我的好舍友！” 像是觉得这个愿望有点傻气，他飞快地说完，又立刻补充道：“三愿……”
他偷偷睁开一只眼，飞快地瞟了一眼身旁沉默伫立的谢霄。
谢霄正垂眸看着他，墨色的瞳孔在夜色里深不见底，清晰地映着少年被冻得微红、却写满虔诚和一丝狡黠的脸颊。
林晏对上他的目光，像被烫到般立刻闭上那只偷看的眼睛，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只是嘴角弯起一个俏皮的弧度。
三愿……暂时保密！
谢霄静静地看着他。少年合十的双手，紧闭的眼睑，微微颤动的睫毛，还有那被冻得发红却异常认真的侧脸。
远处喧嚣的爆竹声，身侧尚未散尽的硝烟味，手中熄灭的烟花铁签冰冷的触感……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像一种奇异的仪式。
心底深处，某个冰封的角落，似乎被这微弱而虔诚的光芒，悄无声息地撬开了一丝缝隙。
一个从未有过的、与任何观察研究计划都无关的、极其模糊的念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无声无息地沉了下去。
……
放完烟花回到学舍，炭盆的余温尚在。兴奋劲头过去，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林晏连着打了几个大大的哈欠，眼泪都挤了出来。
“啊……守岁好累啊……”他揉着酸涩的眼睛，嘟囔着，身体摇摇晃晃地走向自己的床铺。
可走到一半，脚步却顿住了。他看了看自己那张铺着厚厚锦褥的床，又鬼使神差地瞄了一眼谢霄那张铺着薄薄褥子、看起来就冷冰冰硬邦邦的床。
困意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惯性驱使着他。
林晏抱着自己的枕头，脚步虚浮地、极其自然地绕过自己的床，径直走到了谢霄的床边。
然后，在谢霄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他一蹬脚甩掉鞋子，像只归巢的倦鸟，哧溜一下就爬上了谢霄的床铺里侧！
“困死了……谢兄我先睡了……”他含混不清地嘟囔着，拉过谢霄的薄被往身上一卷，把自己裹成一个蚕蛹，只露出几缕乱糟糟的黑发，几乎是秒睡。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很快响起。
谢霄站在原地，看着自己床上那个突兀的、多出来的“蚕蛹”，身体彻底僵住。
炭盆里最后一点橘红的火苗挣扎着跳动了一下，终于彻底熄灭，只留下暗红的炭块散发着微弱的热量。学舍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远处零星的爆竹声，像更漏般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黑暗中，谢霄的呼吸清晰可闻。他看着那团拱起的被子，听着身边那安稳沉静的呼吸声。
空气里还残留着炭火的微温、新纸墨香、淡淡的硝烟味，以及……少年身上特有的、干净的皂角清香和一丝暖烘烘的被窝气息。
这种混杂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味道，奇异地包裹着他。
许久。
久到窗外的爆竹声彻底稀疏下去。
谢霄才极其缓慢、极其僵硬地在床铺外侧躺下。动作轻得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尽量不去触碰身边那个温热的“蚕蛹”。
冰冷的床褥透过薄薄的寝衣传来寒意，与身边那团源源不断散发热源的“小暖炉”形成了鲜明对比。
黑暗中，他睁着眼，望着头顶模糊的帐顶。耳边是林晏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一声声，清晰地敲打着寂静。
那声音像带着某种魔力，穿透了冰冷的竹席，一丝丝熨帖着他紧绷的神经。
一种极其陌生的、难以言喻的暖意，像炭盆里最后那点微弱的余温，无声无息地从身侧蔓延开来，悄然浸润了他冰封已久的心湖。
第一次，在这个遥远而陌生的时空里，在这间简陋冰冷的学舍中，在这张狭窄的床铺上，他感受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名为“家”的……错觉。
这错觉如此温暖，又如此危险。让他僵直地躺着，一动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这脆弱而虚幻的暖意，也惊扰了身边那个毫无防备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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