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在鬼哭城外围的营地间穿梭，带着沙粒，抽打在临时竖起的木栅和疲惫的人脸上。日头西斜，将所有人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
花欲燃带来的那几十名苗疆武士，并未与中原武林人士混居，而是在营地边缘自行圈出一块地盘。他们沉默地扎下色彩艳丽的帐篷，点燃的篝火中飘出与中原香料截然不同的、带着草木腥气的异香。他们很少与外人交谈，偶尔投来的目光也带着疏离与审视，像一群误入狼群的斑斓毒蛇，美丽而致命。
营地中央最大的那顶牛皮帐篷里，气氛凝重。
顾宗峙端坐主位，浓眉紧锁。他刚刚听完了赫连轻侯对地宫外围哨卡与机关的最新侦察回报。这位武林盟主的目光扫过帐内众人——几位德高望重的门派长老，神色精干的楼临风，以及……坐在角落，正用一块绒布慢条斯理擦拭着艳丽指甲的花欲燃。
“赫连少侠探明，地宫入口处的‘迷魂甬道’机关重重，且有魔音扰神，强攻伤亡太大。”顾宗峙沉声道，目光转向花欲燃，“花圣子，苗疆秘术诡奇，可有法子应对？”
花欲燃眼皮都未抬，嗤笑一声，声音带着黏腻的尾音：“我圣教手段，自是比那劳什子魔教高明。破障蛊噬音，金石蛊啃机关，小事一桩。”他语带轻蔑，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让你们中原人开开眼也好。”
他答应得如此轻易，反而让帐内几位长老面露疑色。
楼临风适时开口，笑容温润，打破了些许僵持：“花圣子妙法通玄，临风佩服。如此一来，便可最大限度减少我方伤亡。顾盟主，我以为此法可行。”他转向顾宗峙，语气诚恳，“当务之急，是尽快打开通道，救出苏兄，铲除魔教。”他言语间再次提及苏泓，将“救人”置于“除魔”之前，姿态做得十足。
赫连轻侯抱着刀靠在帐柱上，闻言冷哼一声，却没反驳。他虽看不惯花欲燃那副做派，但眼下确实需要这苗疆小子的诡谲手段。
顾宗峙沉吟片刻，终是点头：“既然如此，便有劳花圣子。明日寅时，便依计行事，由苗疆朋友先行破障，我等随后突入！”
计议已定，众人散去。
赫连轻侯大步走出营帐，迎面正撞见楼临风。对方脸上带着惯有的、无懈可击的温和笑意，递过一个水囊：“赫连兄，明日还需倚仗你的悍勇，务必保重。”
赫连轻侯看也没看那水囊，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向楼临风：“楼少东家，我不管你们商会肚子里藏了多少弯弯绕绕，也别把苏泓当成你们算计的筹码。否则……”他拍了拍腰间的刀鞘，未尽之言充满威胁。
楼临风笑容不变，收回水囊，语气依旧平和：“赫连兄说笑了，苏兄是临风友人，临风岂会坐视他深陷险境？一切，都是为了救他出来。”他微微颔首，转身离去，姿态从容。
赫连轻侯盯着他的背影，喉结滚动了一下，将那句已到嘴边的咒骂硬生生咽了回去，转身一言不发，大步走向营地外围，跃上一处较高的沙丘，抱着刀坐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焊在远方那座幽暗高塔最高处的露台上。
高塔之巅，殿内依旧被夜明珠的清辉笼罩，隔绝了外界的寒凉与喧嚣。
苏泓刚刚结束一轮《参商谒帝》身法的练习。他没有动用索红铃，只是纯粹地熟悉着那套“海市蜃楼”步法的轨迹。白衣身影在殿内飘忽闪动，留下道道残影，精妙却缺乏那功法核心的“惑”之神髓。
殷冥不知何时已出现在殿内，并未坐在榻上，而是如同幽灵般静立在阴影边缘。他碧眸幽深，看着苏泓将魔教秘传的、本应充满诱惑与迷幻的步法，使得如此精准，却毫无生气。
就在苏泓以一个极其刁钻的弧度折返，身形将定未定，气息转换的刹那——
殷冥动了。
没有预兆，玄色身影如鬼魅般切入苏泓的移动轨迹之中！并非攻击，而是如同提前预判了他所有的落点，一只冰冷的手掌看似随意地探出，指尖萦绕着若有若无的气劲，直取苏泓因变换步伐而微微暴露的肩井穴。
苏泓足下步伐瞬间变速，身体以一个近乎不可能的角度柔韧后折，险险避开了那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封锁了他所有前趋路线的一指。白衣袖袂被指尖带起的劲风拂动，猎猎作响。
他眼神沉静，没有丝毫被打断的不悦或惊慌，只是立刻根据这突如其来的“变量”重新调整身法，试图从殷冥制造的压力缝隙中穿梭而出。
殷冥唇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碧眸中闪烁着捕猎般的兴味。他并未动用真正实力，身形如影随形，始终比苏泓快上一线，或指风，或掌影，或仅仅是袖袍的拂动，总在苏泓即将完成某个动作、气机将盈未盈的那一刻，精准地介入。
如同一个耐心的匠人，在雕琢一块璞玉。又像一位苛刻的导师，在测试学生的极限。
他一次次将苏泓逼入看似绝境的角落，迫使他将那些刚刚习得的、尚显生涩的诡奇步法运用到了极致。
苏泓在他的“引导”下，白衣身影在殿内有限的方寸之地极速闪转。起初，他的每一步都精准地复刻着步法图谱上的轨迹，如同临摹。但在殷冥一次次精准的“修正”下，他开始捕捉到那些图谱之外的东西——气流在特定角度转折时的细微变化，以及如何利用光影和残影来误导对手的预判。
他的身形依旧精准，却不再刻板，开始自然地融入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属于这套功法本身的诡谲与灵动。
就在某一刻，在承受了殷冥数十次精准到毫秒的“修正”后，苏泓的感知中，殷冥的动作、气流的方向、自身肌肉的微小震颤……所有数据骤然清晰，彼此勾连。
一条此前未曾设想、却无比自然的轨迹在他身法中自行浮现。
他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响应，足尖在玉砖上轻妙一旋，身形如被风吹动的流云，以一种融合了《参商谒帝》的飘忽与“海市蜃楼”的诡变，不仅完美切入了殷冥掌风的死角，暗红绫影更如毒蛇昂首，直取殷冥因出掌而气息流转必经的某处关节缝隙！
这一下变招，妙到毫巅！
仿佛那只一直被戏弄的白鸟，终于在无数次折翼的尝试后，窥见了一丝振翅高飞、甚至反啄一口的契机！
也就在这一刹那——
殷冥碧眸中玩味的笑意骤然一凝。他不退反进，那原本拍出的手掌诡异地一翻，五指如钩，竟然后发先至，精准地迎上了苏泓刺来的绫梢，并非格挡，而是用指尖在绫身上一搭、一引！
一股巧劲传来，苏泓只觉攻势一偏，整条手臂瞬间酸麻，下一刻，手腕已被一只冰冷如同铁箍的手死死攥住！
一股远比之前磅礴、阴寒的内力瞬间透入，将他刚刚凝聚起的内息彻底震散。紧接着，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传来，将他整个人猛地向前一带！
天旋地转间，他后背重重撞上一片坚硬的胸膛，另一只手臂如同铁钳般环过他的腰腹，将他牢牢锁住，动弹不得。
“呵。”
一声极轻的低笑响起。其中糅杂着猎物终入彀中的满意，有对这块璞玉展露锋芒的欣赏，但最深沉的，仍是那不容置疑的、将一切变数重新纳入掌心的绝对掌控。
殷冥从身后将他彻底禁锢在怀中，冰冷的呼吸拂过他耳畔绯墨色的发丝，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餍足的沙哑，在他耳边响起：“飞得不错……”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将濒临失控的珍品重新掌控在手的愉悦，以及一丝对刚才那记由他亲手“催生”出的绝妙反击的欣赏，“本座亲手描摹的轨迹，你果然能走出意料之外的惊喜。可惜，翅膀既是我所赐，能飞多高，自然由我决定。”
苏泓被他紧紧锁在怀中，背后的胸膛与环在腰腹间的手臂构成了一个物理上的绝对禁锢。他瞬间评估了对方力量、内力远胜，挣脱成功率低下，且必然伴随肩关节严重损伤，属无效行动。
他立刻停止了所有肌肉对抗，将体力消耗降至最低。直接询问核心意图：“你想证明什么？”
殷冥低笑，将下颌抵在苏泓发顶，清晰地感知着怀中躯体平稳到近乎异常的心跳与体温。
“证明，”他声音里带着将濒临失控的珍品重新掌控在手的愉悦，以及一丝对刚才那记绝妙反击的未散激赏，“无论轨迹如何变幻，你终在本座掌中。”
他微微收紧手臂，让两人的身体贴合得更加紧密，几乎能感受到彼此骨骼的轮廓。
“现在，回答本座。”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回到了那个赌约，“明日，你赌谁会第一个……来到你面前？”
苏泓最终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不猜。”
殷冥的笑声低沉而愉悦，在空旷的殿内回荡。他松开了钳制，如同放开一只终于确认了归属权的鸟儿。
“好。”他碧眸深邃，映着殿外将临的晨曦，“那便看着。天意……会送来怎样……有趣的结果。”
苏泓活动了一下手腕，没有看他，转身走向露台边缘。下方，营地中的火把正在连成一片，如同涌向巢穴的萤潮。
殷冥看着他清冷的背影，指尖回味般地摩挲着，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截手腕上温热的脉搏。殿内熏香缭绕，渗入一丝来自下方营地的、带着敌意的风沙气息。
赌局已设，棋子已动。
殿外，漆黑的沙海边缘，正被一道冰冷的铁青色悄然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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