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蔺惊弦仓皇逃窜的第二天起,安乐镇的天,就亮得格外有仪式感。
天刚蒙蒙亮,镇上大大小小的茶馆酒肆里,醒木声便已此起彼伏,敲得比往日任何时候都响亮、都亢奋。
说书人百里说那张平平无奇的嘴,此刻成了全镇最炙手可热的“圣地”。
“话说昨日,醉风楼上风云变,长街之中起波澜!
沧浪剑盟麒麟儿,剑气凌云压全场!
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懒人武馆背后,是天,是道,是咱们安乐镇真正的神仙!”
百里说的声音高亢激昂,唾沫横飞,每一个字都砸在听客们的心坎上。
“那神仙如何出手?
他未曾出拳,也未曾拔剑!
只因楼外争斗,扰其茶思,他微一蹙眉,‘哎’地一声,撞翻了棋盘!
只听‘啪’的一声,一枚黑子破窗而出,如流星,如闪电,不偏不倚,正中那少盟主剑脊龙骨最弱处!
此乃何为?
此乃,一子定乾坤!”
满堂喝彩,几乎要把屋顶掀翻。
故事经过一夜发酵,已经进化到了一个离谱的新高度。
懒人武馆在传说里,俨然已是能与悬空寺、武当山掰手腕的隐世圣地,而顾长乐这位馆主,更是成了游戏人间的活神仙。
顾休,也就是顾长乐本人,对此一无所知。
他只知道,自己被吵醒了。
“师父,您醒啦?”
石敢当端着一盆热水,满脸红光地走进来。
“门口今天人更多了,弟子斗胆设了个关卡,免得扰了您的清修。”
顾休打着哈欠,揉着惺忪的睡眼,随口问道:
“什么关卡?”
“弟子以为,师门清净地,非有缘者不得入内。
这‘缘’嘛,便是对咱们懒人武馆‘道’的理解。
弟子就问了他们一个问题:炖肉时,是先放盐,还是后放盐?
此中武道至理何在?
答不上来的,一概不许进!”
石敢当一脸骄傲,仿佛自己此举蕴含了什么了不得的智慧。
顾休:“……”
他觉得自己可能还没睡醒。
武馆门口的景象,印证了石敢当所言非虚,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乌泱泱的人群将小小的武馆围得水泄不通,除了想拜师的武者,竟还多了一大群手持笔墨纸砚的文人骚客和挎着画板的画师。
“神了!真是神了!”
一个诗人指着武馆门口,激动地对同伴说。
“你看到那此起彼伏的人浪了吗?
这便是前辈口中的‘人潮’啊!
进不去,进不去才是对的!
大道无形,岂是凡夫俗子说见就见的?”
顾休感觉自己快窒息了。
他连出门倒个夜香的自由都没了。
这日子没法过了。
他蹑手蹑脚地溜到后院,踩着平日里用来晒咸鱼的石墩,准备从墙头翻出去透透气。
他刚探出半个脑袋,就看到墙根底下不知何时也蹲了一排人。
见到顾休的头冒出来,那群人先是一愣,随即“噗通”一声,齐刷刷跪倒在地,神情狂热,声泪俱下。
“前辈!您……您这是要施展传说中的绝学‘一步登天’吗?”
为首一人磕头如捣蒜。
“请受我等一拜!我等在此感悟‘道韵’,绝无半点窥探之意啊!”
顾休吓得一个哆嗦,脑袋“嗖”地一下缩了回去,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心跳得跟打鼓一样。
疯了,这个世界彻底疯了。
他灰溜溜地逃回院内,唯一的避难所只剩下厨房。
可当他推开厨房门,眼前的景象让他眼前一黑。
石敢当次时又正被一群人簇拥在中间,手里举着一颗平平无奇的土豆,表情肃穆,宛若宗师传道。
“各位要记住,削皮,不是简单的去除表皮。
你们要静下心来,用你们的‘心’,去感受这颗土豆的呼吸,它的喜怒哀乐。
它的每一寸肌肤,都有着不同的纹理和情绪,这决定了你下刀的厚度与力道……
这,便是‘万物有灵’的真谛!”
听者一个个如痴如醉,频频点头,甚至有人掏出小本子奋笔疾书。
顾休默默地关上厨房门,感觉自己的精神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污染。
他无处可去,只能像个孤魂野鬼一样飘到角落,捡起一袋米,开始一粒一粒地数。
一粒,两粒……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与此同时,街对面的客栈顶楼,一袭白衣的燕白露正手持一面晶莹剔透的玄冰镜。
镜中清晰地映出懒人武馆内的一切,包括那个正蹲在墙角,百无聊赖数着米粒的男人。
她清冷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她不急,一点也不急。
她有的是耐心,去观察这个男人看似平凡的日常中,究竟还藏着多少“异常”。
就在顾休数到第三百八十七粒米,感觉自己即将坐化升天时,武馆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锣鼓声由远及近。
“万商钱庄,贺懒人武馆顾前辈,名震江湖!”
万商钱庄的车队又来了,排场比上一次大了十倍不止。
苏清蝉身着一袭织金云锦长裙,在众人的簇拥下款款下车,笑容明媚得像春日骄阳。
她没有硬闯,只是站在门口,对着武馆朗声笑道:
“清蝉听闻,顾前辈雅好垂钓,此乃静心养性,于滚滚红尘中独守一份清宁的大道。
清蝉寻遍东海,偶得一块暖玉,特请欧冶世家传人,为前辈量身打造了一套渔具。
今日奉上,不成敬意,只盼能为前辈的修行,增添一丝微不足道的乐趣!”
话音刚落,两个壮汉抬着一个紫檀木长盒上前,当众打开。
“嗡——”
一股温润柔和的白光从盒中散发出来,晃得众人几乎睁不开眼。
只见盒内静静地躺着一整套渔具,从鱼竿、鱼线到鱼漂、鱼钩,无一不是由一整块洁白无瑕、流光溢彩的玉石雕琢而成。
那玉石本身就在散发着淡淡的热量,一看便知是价值连城的“元玉”,而且还是其中最罕见的“暖玉”。
这一套渔具的价值,足以买下半个安乐镇!
人群彻底沸腾了!
“天啊!是东海暖玉!用暖玉做渔具,这是何等手笔!”
“这坐实了!懒人武馆的顾前辈,绝对是隐世不出的高人!否则万商钱庄怎会下此血本!”
后院墙角,听到这番动静的顾休,手里的米袋“啪”地掉在地上。
他只觉得一股邪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气得浑身发抖。
“我……我只是想安安静静地钓个鱼!不是想盘玉啊!!”
他死死捏着拳头,感觉自己快要原地爆炸了。
这份豪礼,比蔺惊弦的剑,比赵黑虎的刀,更让他感到绝望。
它像一道黄金枷锁,彻底锁死了他回归平静的所有可能。
傍晚时分,顾休终于逮着个空隙,想溜达到镇口买壶劣酒麻醉一下自己。
没想到迎面就撞上了包租婆刘翠花。
这一次,刘翠花脸上没有了“你又欠我房租了”的刻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顾休毛骨悚然的、菊花般的灿烂笑容。
“哎哟,是长乐啊!这是要去哪儿啊?”
她亲热地拉住顾休的袖子。
“那个……翠花婶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你看你现在,是我们安乐镇的骄傲,是咱们的门面!
再收你全额房租,婶儿这心里过意不去。
从下个月起,房租减半!你看成不?”
这突如其来的善意,比赵黑虎的刀子还让顾休难受。
他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看着刘翠花那张堆满谄媚的脸,心中一片冰凉。
他知道,那个可以为了几文钱房租和包租婆吵上半天,那个清静、悠闲、谁也不在乎他的安乐镇,已经彻底……
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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