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进熟悉的小酒馆,皮克几次抬头看赫枫,都欲言又止,只是嘿嘿地傻笑。
“你笑什么?”赫枫要了两瓶啤酒,启开盖子,拿起一瓶碰了下另一瓶。
“就是高兴。”皮克避开赫枫的视线,仰头灌下半瓶,“时间对得上,我觉得十有八九。”
赫枫也点点头,把手机递过去,“她家里有二十多盒药,关节炎,心脏病,疼痛,涉及四五种病,她身边应该有生这种病的人;如果是她真是石天青,我怀疑她那些师兄妹有可能说谎,他们不会没见过她。”
“你怀疑她囤药是为了她那些师兄妹?”
“从小练功,就跟运动员一样,身上没有不带伤的;这些人离开舞台很难有个好的去处。”
“长安那时候火成那样……”
“再火,赚到钱的也不会是他们。”
“可他们为什么要遮掩?尤其是那个吕超,他是不是也在说谎?”
“说不好呀。”
“既然已经基本确定石天青就是11.26海天一色案死者,对吕超的调查就该正式开始,也包括她的师兄妹吧,一起交给张斌,这小子,我看好他。”皮克操起酒瓶咣咣几口,就只剩下瓶底一点,“说到吕超,你知道张斌说什么,他说长安那边人人都对吕超赞不绝口,说他仁义。”
“仁义!这也正是我疑惑的地方;你想过没有,这个石天青为什么来干护工。”赫枫问。
皮克知道他的习惯,等着他自己给出答案。
“最不济,她还可以去找吕超吧。”
皮克直点头,“他肯定不会拒绝,他不是仁义吗,是不是石天青抹不开面子,她好歹是个小老板。”
“她义父李原以前是长安镇文化局干事,长安旅游业刚起步的时候,很多仿唐剧目,像什么太白吟,胡璇舞,唐宫战影都是他一手打造的,可以说长安镇的成功,他功不可没;以前李原年年都是政府年夜饭的座上宾;他是在长安走下坡路的时候才出来挑梁单干的,可见他对长安镇的执念;石天青相当于他的关门弟子,他挣的钱到最后都用来为她单独打造剧目,花钱参演……总之,对她寄予厚望;你说剧团散伙后,李原会对石天青的前途不管不问吗?”
皮克没接话,他知道赫枫也不需要他说话。
“所以,石天青是有选择的,她不应该去医院做护工。”
晚上从梦中醒来,赫枫随手翻看手机,微信里张斌凌晨一点发来一则消息:死者与石天青的dNA比对成功。
再次入睡,他做起了噩梦。
一个四面密闭的地下室房梁下挂着一个定滑轮,脖子套着绳索的女人一会儿被拉上去,一会儿又被放下来,头耷拉在胸前,已经奄奄一息;连根拔起的头发挂着粉色肉芽,身上抽打的鞭痕新伤叠加旧伤,形成一道道隆起的紫癜……
女人悠悠地睁开眼,无力地冲他一笑……
他浑身颤抖地醒过来,捏着脖子冲进卫生间,大吐特吐……
……
凌晨一点,甘露依然毫无睡意。
所有房间的灯都被打开,明亮驱散了夜晚带来的不安。
甘露泡了个滚热的泡泡浴,直到身体发软才爬起来。
她一边擦头发,一边在几个房间来回踱步,最后还是站在江逸睡觉的客卧门口。
卧室整整齐齐,但床单的皱褶起了变化,他回来过,也没有想掩饰的意思。
他们已经连续三天没碰面了,微信里的交代也越来越敷衍,有时候几个小时没有回音 。
书房给她用,江逸就把客卧的飘窗改成了书桌,苹果台式电脑旁还有一台激光打印机,十多个文件夹整齐地码放在右边。
甘露碰了下鼠标,电脑屏幕噌地亮起,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请输入密码几个字,她的心顿时被那六只空格卡死;这道屏幕像正式在他们之间竖起一道屏障,要想通过必须得到他的许可。
她抓起手上的毛巾砸向电脑,文件夹被带落在地上,纸张飞出,一团狼藉。
直到心口蔓上的寒意一点点散去,她才蹲下来把散落的文件仔细放入文件夹中,拾起飘落在床脚的一张发票,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懂那是一张雅马哈摩托车的销售发票;正犹豫着是放入哪个文件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小绵阳ZY125t,愣了片刻,她突然意识到这是一辆女士摩托。
甘露慢慢站起来,片刻之前的刺痛和无助骤然没了踪影。
她套上羽绒服,拉开门大步走出去。
叫的车很准时,刚出金华门,就看见车缓缓从桥洞钻出来,停在她眼前。
路上一片空荡,已进入休眠状态的路灯被马达声激活,光亮一点点蔓延出去。
“就在这里吧。”甘露开口。
“还有点距离。”司机不太确定。
“就是这里,我想走两步。”
这是设计院侧门,正对着一片小广场,广场上白天不允许停车,但晚上成了他们单位的临时停车场,江逸的黑色奥迪停在拐角处。
这个时间,设计院三楼有一半窗口还亮着灯;尤其是江逸的办公室两扇窗口都亮着,还隐隐有人影晃动。
江逸说明天项目方案第一次上会,有很多需要完善的地方。
她冷冷地环顾四周,小广场四周的LEd路灯只露出星豆般微弱的光亮,偶尔有一两个人经过,都是影影绰绰,来去匆匆。
甘露拿出备用车钥匙对着车轻轻一按,车灯闪烁了一下,又陷入黑暗;她悄悄走过去,利索地打开车门坐进去。
她取下行车记录仪的Sd卡,插进pAd,点开下载。
进度显示时快时慢,心跳也时快时慢,她竟然产生一丝小小的期待,想象着江逸打开车门,看见她会是一种什么表情,她盼望着将一切粉碎的时刻。
可惜,直到下载完成设计院侧门都没走出一个人。
她转到车后,再次摁动车钥匙,奥迪后备厢无声地开启。
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一辆小型摩托静卧在里面。
月光照进去,摩托锃亮的表盘发出锐利的光芒。
“小露!”父母的卧室传出母亲韩英沙哑的声音。
甘露坐在门厅的软凳上,半天没动弹。
“妈,你睡吧,别起身,再受凉了。”她撑着站起来。
“要不要吃点什么?”韩英小声又问。
“不用,我累了,只想睡觉。”她直接推开自己的卧室,反身把门锁上,慢慢滑坐到地上。
窗帘没有完全闭合,留出一条两指宽的缝隙,月色如水也如刀,直接将黑暗斩成两半。
甘露拖过拎包,翻出手机里刚拍的图片,后备厢里一辆摩托倒在一边,车把诡异地扭曲着,车轮沾满湿泥,飞轮一样直直地朝她的眼睛戳过来。
她翻到在交通大队工作的老同学秦怀的微信:摩托车的行踪你那儿可以查到吗?
她仿佛没看到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凌晨2:34,固执地盯着手机。
突然秦怀的回复不断往上涌:电子眼分两种,一种是触发式拍照,一种是录像式的,触发式的只有少部分摩托能被拍到,但十字路口都是录像式的,今晚我正好值班,把车牌发过来,我帮你看看。
甘露把截图发过去。
秦怀:明天一早给你。
好不容易睡着,还是能感觉到冰碴一样的空气通过鼻子时刮擦出的微疼。
甘露又往被卷里缩了缩,连眼睛都埋进被子里。
江逸把脚探进她的被窝,一股冷风钻进骨头缝里,甘露气得一脚把他踢出去。
“他们都在外面听呢。”江逸裹着自己的被卷凑过来,“按照这边的习俗,今天可是咱们的新婚之夜。”
“听,听什么?”甘露头埋在被子里瓮声瓮气,片刻,她难以置信地探出头,“神经病!”
窗外传来沉闷的呼吸声,她又低声骂了句神经病,把头一蒙。
“你,还是他,你选一个。”
这声音像在刀刃上滚过,心口和两耳一同嗡嗡作响。
她倏地睁开眼,双手摁住狂跳的胸口,她又做梦了。
叮呤叮呤的声音把她从呆愣中惊醒,她从枕头下掏出手机,刚刚清晨四点,秦怀就有了回音:只在南山北路、红旗南路、四川中路三处十字路口发现该摩托车的踪迹;我往后倒了一个月,近十来天这辆摩托反复出现在这三个路口,回程也是同样;说句多余的话,这人有些鬼祟呀。
“什么意思?”她迫不及待地拨通秦怀的手机。
秦怀与她寒暄了几句,听出甘露很勉强,就直接说,“这辆摩托最近频繁出现在那三个路口,但其他地方却没有捕捉到它的任何踪影,说明司机在有意回避监控,南山北路、红旗南路、四川中路都是封闭道路,要过去只能通过十字路口,否则就是绕出去最少十公里不止。”
甘露沉默了,“能知道他的目的地吗?”她问。
“穿过南山大道十字路口100米就有一个监控,说明这辆摩托在这100米之间要么左拐要么右拐,右拐是新旧商业区交汇地,各级监控无处不在,很难完全避开,左拐是老商业局家属院,这一片现在是监控盲区。”
甘露撩开窗帘,外面黑得连平时伸手就能够到的香樟树都看不见;可她心急如焚,还是穿上衣服,拿上父亲的车钥匙,悄悄摸出门。
顺着摩托车的行驶轨迹,穿过红旗南路、四川中路,南山北路,左拐,停在路边。
面前就是秦怀说的商业局家属院,二十多幢五层小砖楼在微光中呈现出衰败的没落;一楼全扩出一间小院,有些小院里还搭出一间屋子。
对这里她并不陌生,她小姨的公婆就在这里有一套房子,小姨结婚初期一直住在这里。
晨曦初露,天边开始发亮,家属院慢慢醒来。
一个穿着厚实的女人推开院门走出来,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个裹着大衣的男人。
“你老实点。”女人走了两步,又回头盯着男人冷冷地说。
“我什么时候不老实。”男人委屈地小声反驳。
“哼。”女人甩手就走。
男人揣着手,恭谨地看着女人消失在拐角,身体一挺,回身把院门别上。
就听见他发腻的声音从门缝里传出来,“小雨!今天大降温,到屋里睡吧,要不得冻坏了。”
无人回答。
“你这孩子,睡这么死,别是被冻着了吧,我进去看看。”男人声音得意,一边念叨一边手下使劲,门被推开一条小缝,却被里面的别子死死地卡住。他生气地啪啪拍打几下,抬高声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我看你装死能装到什么时候,起来,把房费交了。”
“候三儿,你别太过分。”隔壁邻居不知什么时候跨坐在墙头上,“大家都不容易,你何必为难人家。”
“要你多管闲事!”候三儿扫兴地往屋里走,“这是我家的事,不用你管。”
邻居抬高声音,“谁乐意管你的污糟事,可人心都是肉长的,那姑娘能求到你头上,眼见是遇到过不去的坎了,你怎么还想着揩油,你还是人吗?”
屋里的她睁开眼,心里微微感到一线暖意。
已经僵硬的身体突然苏醒过来,寒气一股脑地钻进骨头里,她把手交叉放在腋下夹着,依然没法抑制牙齿的咯咯颤抖声。
没有窗户,门框处透进的暗淡微光足以让小小的房间一目了然,一张八十公分宽的小床占了大半空间,床前一个简易柜子,一把矮凳。
她没敢动,眼睛直直地看着门锁,锁芯转了两圈,锁舌弹出卡口,她僵硬的手伸到枕头下摸出一把小改锥。
只听见呯的一声踢踹,还有邻居骂骂咧咧的声音。
她身体一软瘫在床上,后背沁出一层薄汗,四肢温和了不少;四肢伸直,只听见嘎嘣嘎嘣骨头的脆响声。
她重新把被子裹紧,把所有的衣物都压在上面,静静地体会着难得的舒适,感受着让人欣喜的快乐。
还没等她笑出声,胸口鼓了一下,一股恶心返上来,她猛地一扑,拽出脸盆,哇哇大吐,其实她知道,脸盆里什么也没有,肠胃往上抽动耗干了她的力气,头无力地耷拉在床边。
她动动手指,讷讷地,“十八个小时,太好了。”
倒悬的头能清楚地看见门底下那条一指粗的缝,黯然的光线变得幽深,然后一点点变淡变淡,天就要亮了,寒冷也随着光明的到达一点点抽离,她吸吸鼻子,凛冽的带着一点点泥土的潮湿充斥她的脑海,舒服得让人忍不住昏昏欲睡。
白色的墙,白色的屋顶,白色的人影,她恐惧地往后退缩。
一只白色的手把一个小圆盒送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说,“乖乖吃了,一点不能浪费。“
“我没病,我不吃药。”她胡乱摆动双臂,尖声大叫。
“你睡不着觉,失眠,掉头发,这也是病,得治。”
“不,我没病,我睡得着我睡得着。”
两个膀大腰圆的影子冲上来别住她的胳膊。
“你说,你有没有病?”那只白手又伸过来,干笑一声,“乖乖的。”
还没容她出声,她的下颚被人抬起,药片像鱼儿一样游进她的喉咙。
“这是精神病院,没病怎么可能进来。”那只白手拍拍她的脸。
她突然睁开眼,四肢在瑟瑟发抖,但她知道这一次不是冷而是恐惧,还有一丝逃离地狱的庆幸。
她翻身躺好,静静地感受着黎明的到来。
八点钟,她准时走出门,虽然房子锁不锁都一样,她还是认真地把门锁好。
小区围墙四处坍塌,随便从哪个方向都能直接走到马路上。
一个年轻人开着摩托从身后蹿过来,在她身边刹住,他戴着口罩,茶色墨镜让他的眼睛悠远深邃,“找着工作了吗?”
他与她算是邻居,在隔壁租了间偏单,在北广开发区上班,开摩托需要三十分钟。
“嗯。”她简单应了声,她在脸上抹了深色粉底,还点了两个又大又圆的痦子,她还是感觉到身边的男子在偷偷打量她。
她并不反感他,能够凭力气挣钱的人她都很羡慕。
她加快脚步,他没再纠缠,而是加大油门从她身边拐到马路另一侧。
二十分钟后,她来到人民医院。
她是一名护工,在住院部七楼的儿科护理一位双腿截肢的患儿,昨晚孩子的爸妈都在,她被放假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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