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苏州河仿佛也陷入了沉睡,水流声变得轻柔缓和,远处城市的喧嚣渐渐沉寂,只剩下偶尔划过夜空的、不知名的鸟鸣,更添几分寂寥。月光被薄云遮蔽,只有零星惨淡的清辉,透过船篷的破隙,在舱内投下斑驳模糊的光影。
林皓靠着冰冷的舱壁,毫无睡意。腹部的伤口传来持续而沉闷的抽痛,像是有节奏的警钟,敲打着他疲惫的神经。白天的惊魂和与老柴头那场无声的交锋,让他的大脑异常清醒,反复推演着各种可能和不可能的未来。
舱外,老柴头似乎也未曾安睡。他没有再哼唱那悲凉的渔歌,只是偶尔能听到极轻微的、烟斗磕在船帮上的细微声响,以及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这种寂静比喧嚣更令人心悸,仿佛暴风雨前最后那片刻的压抑。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林皓以为这种对峙般的寂静会持续到天明时,舱口的布帘被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角。没有手电光,只有老柴头一个模糊的剪影嵌在昏暗的夜色里。
他没有进来,只是蹲在舱口,压低了声音,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夜露浸透:
“后生仔,睡死了没?”
“没有。”林皓立刻回应,声音同样压得很低。
老柴头沉默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做最后的权衡。烟斗微弱的红光在黑暗中明灭了一次。
“白天的话,没说完。”他终于再次开口,气流声几乎盖过了字句,“76号的狗没撤,还在转悠。但来的……不止他们一拨。”
林皓的心提了起来,屏息静听。
“傍晚那会儿,有两条‘摆渡’的乌篷船,在咱这附近晃了两圈。”老柴头的声音带着一种老猎犬般的警惕,“船上的人,看架势,不是吃水上饭的,手底下硬,眼神也毒。不像76号那帮咋咋呼呼的废物。”
摆渡的乌篷船?是伪装?老柴头口中的“手底下硬,眼神毒”,让林皓瞬间联想到了那个在工具棚里身手利落、枪法精准的神秘持枪者。他们果然没有放弃,并且搜索得更隐蔽、更专业了。
“他们……注意到这条船了?”林皓的声音有些发干。
“说不准。”老柴头的声音凝重,“这河上每天来往的船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老子这条破船不打眼。但他们要是真有耐心,一遍遍筛……迟早的事。”
迟早的事。这四个字像冰冷的铅块,坠在林皓的心头。
“而且,”老柴头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晦涩难明,“我瞅着……他们之间,好像也不太对劲。”
“不太对劲?”林皓一怔。
“嗯。”老柴头似乎在回忆,“那两条乌篷船,看似是一路的,但保持的距离,行进的路子,细品起来……有点各怀心思的意思。不像一伙人,倒像是……抱着同样目的、但又互相提防的两伙人?”
两伙人?
林皓的思绪飞速转动。一伙可能是那个持枪者背后的势力,他们知道代号“灰烬”,知道工具棚接头点,手段专业。那另一伙呢?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也是冲着胶卷来的?还是……冲着别的原因?
情报的迷雾更加浓重,敌我的界限模糊不清,仿佛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悄然收紧,而他被困在网中央,看不清执网者的面目。
“这潭水,比老子想的还浑。”老柴头概括的语气沉重,“你小子惹上的,是天大的麻烦。”
林皓无言以对。他知道老柴头说的是事实。这份“重要东西”牵扯的力量远超他的想象。
“老伯……”他艰难开口,“我……”
“行了,屁话少说。”老柴头粗暴地打断他,似乎不想听任何道歉或感激的话,“老子既然沾了手,现在把你扔出去喂鱼,他们也未必信老子是清白的。”
他似乎在黑暗中挥了挥手:“跟你说这些,是让你心里有个数,别死到临头还做个糊涂鬼。也别指望老子能护你多久,这把老骨头,经不起几下折腾。”
他的话残酷而现实,剥离开了一切虚假的安慰。
“我明白。”林皓低声道,“我会尽快想办法离开。”
“离开?就你这副德行,能爬到哪里去?”老柴头嗤笑一声,但笑声里没什么笑意,“岸上到处是眼睛,水里也不安生。你现在出去,就是块自己跳进锅里的肉。”
这话虽然难听,却再次点破了林皓面临的绝境。他无处可去。
船舱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老柴头忽然又开口,话题陡转:“喂,后生仔,认得字吗?”
林皓愣了一下,虽然不明所以,还是答道:“认得。”
“嗯。”老柴头似乎点了点头,然后,一件小而硬的东西被他从舱外抛了进来,落在林皓手边的草席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林皓摸索着捡起来。借着极其微弱的月光,他勉强看出那是一小截用剩的、颜色很深的画船用的颜料块(或许是赭石?),以及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粗糙的劣质草纸。
“拿着。”老柴头的声音传来,“要是……要是真到了山穷水尽,老子也没挺住的那一步……你又侥幸能溜出去……”
他的话语变得极其艰难,仿佛每个字都在抵抗着什么。
“……就想办法,去闸北的‘三昧书屋’。找个叫夏先生的人。”老柴头的声音低得几乎如同耳语,“把这张纸……给他看。什么都别说,也别说是我让你去的。他要是问,你就说……就说‘河里的柴,烧不完’。”
三昧书屋?夏先生?河里的柴,烧不完?
这像是一个地名,一个人名,和一句莫名其妙的暗语。
林皓紧紧攥住了那截颜料块和草纸,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粗糙的纹理。这是老柴头在交代后事?还是在绝望中,为他这个“麻烦”指出的最后一条可能存在的、渺茫的生路?
“老伯,这……”林皓喉咙发紧。
“记住地方!闸北,三昧书屋!夏先生!”老柴头重复了一遍,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随即又迅速弱了下去,变回了那个麻木的老渔夫,“……记不住就算了,反正也是没影子的事……睡了睡了,明天还得起早下网……”
布帘落下,隔绝了舱内外。
老柴头的脚步声慢慢挪向船头,一切重归寂静,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夜话从未发生过。
只有林皓手中那冰冷粗糙的颜料块和草纸,证明着那不是幻觉。
他靠在舱壁上,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老柴头给出的信息量巨大而混乱,既有迫在眉睫的致命威胁(两拨以上的专业搜索者),又留下了一个极其渺茫且充满未知的备用方案(三昧书屋,夏先生)。
这更像是一种在巨大压力下的本能安排,或许连老柴头自己都不知道这条线索是否还有效,那个“夏先生”是否还在,又是否会愿意再次卷入麻烦。
但这对林皓来说,是黑暗中唯一出现的、可能的方向。
他小心翼翼地将草纸折叠好,和那截颜料块一起,紧紧塞进了贴身处另一个隐蔽的角落,与胶卷和钥匙分开放置。
做完这一切,他感到一阵极度的疲惫席卷而来。
外部压力骤增,生路渺茫如星。
但不知为何,知道了还有一个名字,一个地方,一句暗语,哪怕它再虚无缥缈,也仿佛在无尽的黑夜里,看到了一盏极遥远、极微弱的灯。
虽然不知那灯火是友是敌,能否引他靠岸。
但至少,不再是完全的黑暗。
他闭上眼睛,将老柴头给予的每一个字都在心中反复咀嚼、牢记。
【系统能量恢复至7%……信息接收处理中……建立备用路径档案……“三昧书屋”、“夏先生”……关键词已存档……】
系统的提示音,似乎也因为这新的、具象化的信息而变得清晰了一丝。
夜,更深了。
船随着水波轻轻摇晃,如同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摇篮。
摇篮之外,是杀机四伏的上海。
以及,一个或许存在的、名为“三昧书屋”的未知坐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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