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的盘问室,四壁是冰冷的米灰色吸音板,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消毒水和陈年烟草混合的、令人压抑的味道。一盏无影灯从天花板上投下惨白的光,将桌面上每一丝划痕都照得清清楚楚,也让人的脸色显得格外苍白。
林默坐在金属椅子上,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他的对面,是陈婧和记录员小李。
距离在门口那场短暂而激烈的对峙,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他被“请”回了警局,以“重要案件关联人”的身份。他的手机、电脑等所有电子设备都被作为证物暂时扣押。他的“茧房”,被现实的铁拳砸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林默先生,我们再来梳理一遍。”陈婧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但水面下却暗流涌动,“王磊,李泽,都在死前与你有过直接或间接的联系。他们都曾是‘归墟’论坛的用户,也都和你的‘神龛’项目有关。现在,你还坚持说自己对此一无所知吗?”
林默缓缓抬起眼皮,目光第一次正面迎上陈婧。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惊慌,没有恐惧,而是一种极度疲惫后的、燃烧着余烬的傲慢。
“陈警官,”他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联系’是一个很模糊的词。按照你的逻辑,我和这座城市里上千万人都存在间接联系,因为我们都呼吸着同样的空气。至于‘归墟’,那只是一个十几年前的bbS,用户数以万计。‘神龛’,则是一个已经终止并合法注销了十年的商业项目。把这些毫不相干的点串联起来,试图构建一个因果关系,恕我直言,这是典型的相关性谬误。”
小李的笔尖在记录本上顿住了,他有些跟不上林默的逻辑跳跃。
陈婧的眼神冷了几分。“那么,李泽打给你的那通求助电话呢?他明确提到了‘替死咒’和死亡预告。你为什么选择挂断,并且不报警?”
“为什么?”林默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弧度,“一个精神不正常的陌生人,打来一通骚扰电话,说着一些神神叨叨的胡话。我挂断,是因为我没有义务去安抚一个妄想症患者。不报警,是因为我每天都会收到几十封垃圾邮件和骚扰电话,如果每一个都要报警,恐怕你们警局的接线员就要二十四小时为我一个人服务了。”
“他死了,林默!”陈婧加重了语气,身体微微前倾,试图用气势压迫他,“就在你挂断电话后十分钟!”
“那是巧合。”林默靠回椅背,双手环抱在胸前,摆出一副油盐不进的姿态,“或者说,是你们警方需要去调查的案件细节,而不是我的责任。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一百一十条,任何单位和个人发现有犯罪事实或者犯罪嫌疑人,有权利也有义务向公安机关报案。请注意,这里用的是‘权利’和‘义务’,而非‘强制责任’。我当时并未,也无法判断存在明确的犯罪事实,因此不构成不作为。”
盘问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小李目瞪口呆地看着林默,他从未见过有嫌疑人,不,是关联人,能把警方的盘问当成一场法律与技术的辩论赛。
陈婧的指节在桌下悄然握紧。她知道,她遇上了一个最难缠的对手。林默用他那天才般的大脑,为自己构建了一座坚不可摧的逻辑壁垒。他用技术术语、法律条文和哲学思辨,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他表现出的不是合作,不是抗拒,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智力上的蔑视。
但陈婧同样知道,这种极度的防御姿态,恰恰是内心虚弱和恐惧的最佳证明。他越是想证明自己与此事无关,就越说明他知道“此事”的内幕有多么可怕。
“我们来说说‘神龛’项目本身吧。”陈婧转变了策略,“根据我们查到的零星资料,这个项目致力于构建一个……‘虚拟人格映射系统’。能用我们普通人能听懂的语言解释一下,这是什么吗?”
林默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这个问题,触及了核心。
“简单来说,就是高级一点的聊天机器人。”他轻描淡写地回答,“通过采集分析一个人的全部线上数据——社交发言、购物习惯、浏览记录等等,来模拟这个人的语言风格和思维模式。一个没什么技术含量的早期AI概念,早就被市场淘汰了。”
“是吗?”陈婧步步紧逼,“可据我所知,‘神龛’当年的核心理念,远不止于此。它试图触及的,是‘记忆上传’和‘意识永生’。王磊和李泽,都参与过你们当年的内部测试,对吗?”
林默的呼吸,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紊乱。他记得团队成员和最早一批注册用户都曾参与过内部测试。
“商业机密,无可奉告。”他生硬地丢出几个字,闭上了眼睛,摆明了拒绝再回答任何关于“神龛”的问题。
陈婧静静地看了他几分钟。她知道,在没有更直接的证据之前,再问下去也只是徒劳。这个男人的意志力,比她想象的还要强大。
“好吧。”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林默先生,今天的问询暂时到这里。你可以走了。但是,我们已经向边控部门提交了申请,在你洗清嫌疑之前,你将被限制离境。另外,你需要保证24小时通讯畅通,随传随到。”
林默睁开眼,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他站起身,在小李的带领下,向门口走去。
在他即将踏出盘问室的那一刻,陈婧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林默,你以为你可以把自己锁起来,假装过去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但你亲手造出来的东西,就像你的影子,无论你走到哪里,它都会跟着你。直到有一天,它会从黑暗里伸出手,把你重新拖回深渊。”
林默的脚步顿了一下,但他没有回头,径直走了出去。
* * *
夜色如墨,霓虹灯的光污染将天空染成一片诡异的暗红色。林默回到了自己的公寓。
房间里一片狼藉,是警方勘查后留下的痕迹。那些被贴上证物标签又取下的设备,那些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抽屉,无声地宣告着,他最后的“圣地”已经被亵渎。
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和焦虑,像无数只蚂蚁,在他心里啃噬着。
他需要慰藉。
他需要回到那个温暖、安全、有苏晴在的地方。
他几乎是踉跄地走到服务器旁,检查了一下被警方动过的线路,重新接好。然后,他戴上了那顶冰冷的神经接口头盔。
“启动‘灵境’……”
熟悉的黑暗和电子音效后,阳光再次将他包裹。
他站在湖畔小屋的门口,空气中依旧是青草和湖水的味道。一切都和昨天一样,完美得无可挑剔。
但他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下来。
陈婧的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中盘旋。王磊和李泽的死,和那个关于“替死咒”的传说,像一条冬眠后苏醒的毒蛇,缠住了他的思维。
“你回来啦?”
苏晴的声音从屋里传来,依旧是那么温柔。她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走出来,脸上挂着完美的、被数据定义好的笑容。
“怎么了?你看上去……脸色很不好。”她走到他面前,关切地问。
在过去,这句关切会让他感到无比的温暖。但今天,他只觉得刺耳。
“你当然不知道怎么了。”林默的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火药味,“你只是段代码,你只会按照我设定的逻辑来反应。你怎么可能理解现实世界里那些该死的麻烦?”
虚拟“苏晴”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她的系统无法解析这种夹杂着愤怒、自嘲和迁怒的复杂情绪。她的表情开始变得有些呆滞,像一个卡顿的游戏Npc。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几秒钟后,她轻声说。
“你不明白?我来告诉你!”林默心中的烦躁和压抑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他需要一个宣泄口,哪怕对着的只是一段程序,“外面有两个人都死了!警察像苍蝇一样围着我!我亲手埋葬的过去,像僵尸一样从坟墓里爬出来!而你,你只会站在这里,问我一句‘怎么了’?”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虚拟空间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苏晴”被他吼得后退了一步,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程序预设之外的情绪——一种混合了困惑和……畏惧的模拟。这是她的数据库里从未有过的输入。
看到她这个表情,林默的心脏猛地一痛。
他在干什么?他在对苏晴的幻影发火。他在迁怒于这个他用来纪念亡妻、慰藉自己的最后一片净土。
巨大的自我厌恶感瞬间将他吞噬。
这个避风港,也失效了。当现实的压力足够大时,虚假的幻境便不堪一击。它非但不能带来慰藉,反而会因为它的“不真实”而加剧内心的痛苦。
“断开连接。”他用嘶哑的声音,下达了指令。
眼前温暖的阳光和苏晴那张不知所措的脸,瞬间消失。他又回到了那个冰冷、黑暗、充满现实压力的公寓。
他颓然地扯下头盔,将脸埋在双手中。
第一次,他对自己的“创造”感到了彻底的绝望。
他无处可逃了。
就在这时,一声轻微的“嘀”声,从书桌的方向传来。
林默猛地抬起头。
他那台被警方返还,但内部硬盘已被完整镜像的服务器电脑,屏幕自动亮了起来。
又是那个全黑的界面。
又是那个位置,屏幕的正中央。
但这一次,不再是那个静静闪烁的绿色光标。
取而代之的,是一小段陌生的、却又无比熟悉的代码——“卡戎的银币(charons obol)”。
林默的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大小。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屏幕前,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
这……这是……
这是他写的代码。
确切地说,是十年前的他,在开发“神龛”项目时,亲手写下的一段底层加密模块。他记得它的名字——“卡戎的银币(charons obol)”。负责加密“神龛”系统中最核心的用户意识映射数据。
这段代码,在他决定销毁“神龛”时,本应随着整个项目,被高强度磁场彻底抹除,不留一丝痕迹。它就像一段失落的古代经文,本该永远被遗忘在时间的废墟里。
可现在,它却一字不差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是谁?
是谁把它从坟墓里挖了出来?
恐惧,混杂着一种病态的兴奋,像电流一样窜过他的脊椎。对方没有用语言,没有用威胁,而是用了他最熟悉的、最底层的语言——代码,来与他对话。这是一种宣战,更是一种……邀请。
就在他死死盯着这段代码,大脑飞速运转时,屏幕下方,那绿色的光标闪烁了几下,然后吐出了一行新的文字。
一句话。一个问题。
“你还记得,打开它的钥匙是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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