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然推开江城医院三零七病房的门时，带进了一股深夜的寒气。
他身上的蓝色骑手服有些褪色，沾着些许干涸的泥点，脸上是跑了一整天的疲惫，唯独那双眼睛，在惨白的灯光下，亮得惊人。
他手里提着一个普普通通的保温箱，没有任何神异的光芒，也没有繁复的纹路，就像街上任何一个外卖员的餐箱。
病床边，小宇的母亲猛地站起，眼神从最初的狂喜与期待，瞬间跌落成无法掩饰的惊愕与失望。
她上下打量着这个风尘仆仆的男人，声音都在发颤：“你……你不是神？”
萧然似乎早就料到这个反应，他只是露出一丝略带歉意的微笑，将保温箱轻轻放在床头柜上：“神仙不送外卖，我是送饭的。这一单，超时太久了，不收钱。”
他熟练地打开箱子，取出一碗还冒着腾腾热气的白粥。
那是他用口袋里最后的十块钱，在医院门口的小摊上买的。
米粒熬得软烂，散发着最朴素的食物香气。
病床上的小宇艰难地抬起头，苍白的小脸上没有血色，一双大眼睛却清澈无比，他看着萧然，用尽力气，轻声说：“叔叔，你的眼睛……好累啊。”
一句话，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萧然紧绷的神经。
他下意识地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送的单子多了，就习惯了。”
就在这一刻，那个平平无奇的保温箱，骤然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整个箱体剧烈震动起来。
箱壁上，代表着AI小绿的光点重新亮起，但那合成的电子音，却失去了往日的冰冷和机械，反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温度：“检测到‘凡人之心’订单已完成。触发隐藏协议——‘反向追溯’系统更新。”
冰冷的屏幕上，数据流如瀑布般滚落，浮现出一幕幕血色笼罩的结局。
那是前五代宿主的最终归宿。
第一位，在万民跪拜的庙堂之上，引燃信徒供奉的香油，自焚于烈火，他的哀嚎被淹没在狂热的祈祷声中。
第二位，因无法承载亿万生灵驳杂的愿望，神智崩溃，最终疯癫于街头，抱着一块石头呼喊着每一个祈求者的名字。
第三位，被最虔诚的信徒们认为是降世活佛，为了将他永远留在村里，竟被活埋于新修的神像之下，以血肉之躯作为供奉……
一幅幅画面触目惊心，每一位宿主都曾光芒万丈，最终却都被“神”的身份所吞噬。
最后一位的影像，定格在那座深海冰棺中的初代身上。
他的遗言栏，本是一片空白，此刻，却在数据流的冲刷下，缓缓浮现出属于萧然的字迹，清晰而坚定：“我不是神，但我送到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遥远的心相城废墟之上，那只由万千愿力凝聚而成的愿鸦发出一声悠长的唳鸣。
它振动双翅，猛地撞向悬浮在废墟中央、那代表着神与信徒之间绝对交易的破碎天平。
轰然一声巨响，天平彻底崩解，化作亿万片闪烁着微光的黑色羽毛，随风飘散，落向人间。
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每一片羽毛无声无息地融入一部手机。
下一秒，江城三万名外卖骑手的手机同时亮起，弹出一条与众不同的提示：“您有一份‘凡人之心’订单待领取。”骑手们下意识地点开，App界面上，萧然的头像下自动亮起了五颗星。
他们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系统提示音便已响起：“本次服务，免费。”
保温箱中，由无数订单凭证汇聚而成的小票灵虚影浮现，它望着屏幕上不断刷新的“五星好评”，声音里带着一丝解脱后的颤抖：“他们……他们终于不是在向神祈求，而是在对一个骑手说谢谢。”
夜色下的街头，信娘手中最后一张记录着祈愿的纸单燃尽，化为飞灰。
她仰头望着医院的方向，露出了一个满足的笑容，整个身影如青烟般缓缓消散在风中，只留下一句几不可闻的低语：“恩人，晚安。”
城市另一端，老账默默卷起了那张承载了无尽因果的负债图。
图卷上的血色债务正在褪去，他浑浊的眼睛里映出萧然疲惫的脸，沙哑地自语：“你从来没欠过他们什么，你只欠你自己一句‘我值得’。”
晨光熹微，萧然站在医院的走廊里，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识海中那交织的道纹正在发生剧变。
曾经代表着神格、璀璨夺目的金色纹路正在一条条剥落、重组，最终化为一道道朴素的灰色线条，宛如外卖单上最常见的分割线。
在线条的尽头，刻下了八个全新的、属于他自己的规则——可被信仰，不可为神。
一头通体雪白的巨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走廊尽头，是象叔。
它踏着无声的脚步走来，硕大的鼻子在萧然的肩膀上轻轻触碰了一下，仿佛在确认，他还是那个熟悉的“人”，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神”。
“新任务已生成。”小绿AI的声音从保温箱里传来，平静而清晰，“将‘凡人之心’送往西域‘沙漏武院’，交付于第三代宿主遗孤。”
萧然点了点头，没有丝毫犹豫。
他跨上那辆自己东拼西凑起来的、伤痕累累的电驴，将保温箱重新固定在后座。
箱体屏幕再次亮起微光，但这一次，不再是威严神圣的神谕，而是一声无比亲切的提示音：“叮咚，您有新的外-卖订单，请注意查收。”
黎明时分，他即将驶出这座不眠的城市。
后视镜的角落里，第一缕阳光恰好照在三零七病房的窗台。
那个叫小宇的孩子，正趴在窗边，对着空无一人的走廊，用口型无声地说着：“谢谢叔叔。”
萧然没有回头，只是更紧地握住了车把，迎着扑面而来的晨风，低声喃喃：“这一单不赚钱，但……值了。”
风从他耳边掠过，吹动了保温箱上的一张贴纸，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风中汇聚，化作一句最简单的道别：“晚安，兄弟。”
夜与昼的交界线上，萧然推着那辆拼凑的电驴，走向了尚未完全苏醒的城市长街。
保温箱的屏幕在熹微的晨光中，第一次亮起了那道象征着新旅程的、属于凡人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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