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纯粹的，吞噬一切光线的黑。
慕清颜的世界里只剩下这个颜色。黑色的西装套裙，黑色的高跟鞋，黑色的薄纱面罩，还有胸口别着的那朵，同样黑得毫无生气的绢花。
空气中弥漫着白菊和哀乐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味道。市殡仪馆最大的追思厅，庄严肃穆。正中央，是顾景轩的巨幅黑白遗照。照片上的他，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眼含星辰的模样，仿佛只是安静地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为他心碎的人们。
他是英雄。
市里的科技新贵，警队的荣誉顾问，在协助调查一桩特大机密失窃案时，被穷凶极恶的罪犯用炸弹报复，尸骨无存。
这是官方的定论。
也是所有人的认知。
「清颜，节哀。一定要保重身体。」市局的领导走过来，沉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慕清颜微微颔首，面罩下的双眼空洞而麻木。她像一尊精美却失去灵魂的雕像，完美地扮演着悲恸欲绝的未亡人角色。只有她自己知道，那颗包裹在层层冰霜下的心脏，早已碎裂，又被滔天的恨意与冰冷的理智强行粘合。
三天了。
从爆炸发生到现在，她没有流过一滴泪。
作为市刑侦支队的王牌队长，她见过太多的死亡。她以为自己早已麻木。可当那个人变成顾景轩时，她才发现，所有的冷静与自持，都是个笑话。
司仪在台上用低沉的语调念着悼词，细数着顾景轩生前的成就与光辉。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刀，反复凌迟着慕清颜的神经。
她的指尖，死死攥着一枚小小的金属物件。
那是爆炸现场唯一找到的，属于顾景轩的遗物。一枚袖扣。铂金材质，上面镶嵌着一颗深蓝色的宝石，是她在一个月前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找到时，它已经严重变形，宝石也布满裂纹，被爆炸的冲击波深深嵌入了一块钢板里。
此刻，这枚冰冷的、扭曲的金属，正硌在她的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让她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哀伤中，勉强维持着清醒。
悼词结束，众人开始排队，依次上前献花。
慕清颜作为家属，站在遗照旁，机械地对每一个前来吊唁的人鞠躬致谢。她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悲伤或同情的脸，大脑却像一台高速运转的超级计算机，疯狂分析着每一个细节。
不对劲。
一切都太不对劲了！
顾景轩的警惕性极高，他是顶尖的计算机专家，对危险的嗅觉甚至比她还灵敏。怎么会那么轻易地踏入一个低级的爆炸陷阱？现场的痕迹太过“干净”，干净得就像一场精心编排的舞台剧，所有证据都完美地指向了那个早已被锁定的境外雇佣兵组织。
可她了解顾景轩。他从不做没有百分之百把握的事。
这场“死亡”，太过完美，完美得像一个谎言。
轮到她献花了。
她捧着一束白菊，一步步走向那张含笑的遗照。距离越近，那张熟悉的脸就越清晰。她想起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他笑着对她说，等案子结束，他们就去北欧看极光。
他说：「清颜，等我回来。」
心脏猛地一抽，几乎让她站立不稳。
她将花束轻轻放下，指尖不受控制地抚上冰冷的相框。
也就是在这一刻，她掌心中那枚硌人的袖扣，随着她手指的蜷缩，扭曲的边缘划过她的指腹。
等等！
这个触感……
慕清颜的身体僵住了，一股电流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那不是普通的变形！
那是一种……有规律的凹凸！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掀起的惊涛骇浪。她攥着袖扣的指腹，以一个极其细微的幅度，在那扭曲的金属边缘上，缓缓滑动。
一下长，三下短。
一下长，一下短，两下长。
……
是摩斯密码！
她和他曾经在警校时，当作游戏来练习的加密语言！别人或许永远无法发现，但她可以！
她的指尖在颤抖。
她的血液在倒流。
每一个密码破译出来，都像一记重锤，砸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S-o-S」
「t-R-A-I-t-o-R」
「G-o」
求救？叛徒？快走？
不！不对！
以他的性格，这不是求救！这是……警告！或者说，是留言！
慕清颜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又在下一秒被海量的信息洪流所淹没。她重新排列着这几个单词，用他们之间独有的加密逻辑进行二次解读。
「tRAItoR. SoS. Go.」
叛徒发出了求救信号。快走。
不！还是不对！
她和他之间，有过一个更深层的约定，关于“SoS”的特殊用法。在没有生命危险，而是传递反向信息时，“SoS”的含义是……“Situation opposite Side”，局势反转。
那么，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是……
「tRAItoR Go. SItUAtIoN oppoSItE.」
叛徒走了。情况……完全相反。
一个可怕到让她浑身冰凉的念头，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撕裂了她的整个世界。
顾景轩没有死。
他才是那个叛徒！
所谓的“牺牲”，是他精心策划的一场金蝉脱壳！他偷走了国家机密“幽灵芯片”，并借一场完美的爆炸，将自己从追捕名单上彻底抹去，从此海阔天空！
而他留下的这个讯息，不是给警察的，是给他背后组织的“求救信号”！他故意用这种只有她才可能发现的方式留下痕迹，是在向她炫耀！是在嘲笑她这个被蒙在鼓里的、愚蠢的王牌警察！
「呕……」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慕清颜猛地捂住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清颜！你怎么了？」旁边的警员立刻扶住了她。
「没事……」她的声音从指缝中挤出，沙哑得不像话，「只是……太难过了……」
没有人怀疑。
一个痛失爱人的女人，悲伤到呕吐，再正常不过。
可只有慕清顔自己知道，那不是悲伤。
那是被最爱的人、最信任的灵魂，从背后捅入一把刀，再狠狠搅碎所有内脏的极致恶寒！
她强迫自己吞咽下那股翻涌的血腥味，抬起头，再次看向那张虚伪的、含笑的遗照。
眼前的男人，依旧温柔。
但在慕清颜的眼中，那笑容，已经变成了魔鬼的狞笑。
她该怎么办？
向上级汇报？说那个被全城哀悼的英雄，其实是叛国者？
证据呢？
就凭一枚只有她能“解读”的袖扣？
他们只会当她是悲伤过度，产生了幻觉，然后将她强制停职，进行心理干预。
而顾景轩，将获得最宝贵的喘息之机，彻底消失在茫茫人海。
不。
绝对不行。
慕清颜缓缓直起身，扶着她的警员能感觉到，她颤抖的身体，正在一点点恢复平稳。那股几乎要将她压垮的悲伤气息，也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
她松开捂着嘴的手，面罩下的那双眼睛，再无一丝波澜。
仿佛刚才那个脆弱到即将崩溃的女人，只是幻觉。
她缓缓地，无声地，用只有自己能听懂的唇语，对着那张遗照说：
顾。景。轩。
你最好别被我抓到。
她收回目光，转身，一步一步，走出了这个充斥着谎言与哀乐的追思厅。阳光刺破云层，照在她身上，却带不来一丝一毫的温暖。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没有战友，没有支援，只有她自己。
她要亲手，将那个她曾经爱到骨子里的男人，送进地狱。
走出殡仪馆的大门，她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尘封已久的号码。电话接通的瞬间，她用一种冰冷到极致，却又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语调，开口说道：
「帮我查一个人，一个混迹在灰色地带的……兵痞。」
「他叫，傅云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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