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你怎么了?”
一个声音很轻软,音调却又微微扬起,悬在空气里打着颤。
高途抬头,看到江恒。
他正站在几步开外的路基上,眉头微蹙,眼睛睁得很大,目光逡巡,脸上有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疑惑。
“我散步,看到像是你……”他声音柔和却坚定,一边说,一边走过来,手上微微用力,将蹲着的高途搀扶起来。
高途忙整理好表情,再抬眼时,已换上云淡风轻的笑意,“天黑了,怎么散步还走这么远?”
“我自己待着无聊,就四处走走。”江恒看着旁边地上散落的东西,那是高途晚上的食材。
“你还没回家,这么晚,来得及做晚饭吗?你和我回家吧,我哥在家做饭呢,回去正好。”江恒热情地邀请着。
高途捡起来东西,“不去了,今天有点累,改天吧。”
“去吧,去吧,吃完饭你再回来。”江恒想起出门的时候,花咏点着他的脑袋,“能请来人,结算三倍”,赶紧出手抱住高途的胳膊,用他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带着期盼和紧张,眼巴巴地望着高途。
“只有小朋友,才这么爱叫人回家吃晚饭。”高途并不为所动,继续推辞,“改天去。”
“哥哥,去吧,你不高兴,心情不好,不出来散散心,自己憋坏了怎么办?”江恒并不气馁,他歪着头,目光灼灼,像是能穿透所有伪装,“我都知道,”他声音放得更软,甚至有些哄劝的意味,“你不高兴的时候,这边眉毛会比这边低一点点。”
有吗?高途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这样。再说,江恒才认识自己几天,他不由地摇摇头,“今天你也是野生的心理学家?”
“小瞧我,不用野生也知道。你看你,到处写满了‘不开心’,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江恒用另一只手朝高途左左右右地比划,目光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怎么,你老板骂你了?”
看江恒一副大人模样,高途想起他的老板沈文琅,最近,他倒还真没有骂过自己。
高途的声音很轻,像在说给江恒听,又像在自言自语,“被老板骂啊,开始会不开心,会委屈,像是心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他微微侧了侧头,“后来被骂得多了,就麻木了。就像……就像淋惯了雨,反而觉不出湿。”
高途扯了扯嘴角,像是想到什么,露出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再后来啊,忽然就想通了。”
江恒转转眼珠子,往前凑了凑,鼻尖几乎要碰到高途的衬衫领口。“那就是和伴侣吵架了?”
“……”高途呼吸微滞,随即自嘲地弯了弯唇角,那笑意却未抵达眼底。“也不是。”
“那是为什么?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江恒拽住高途的衣角,急切地说。
“小朋友才要答案,”高途拨开江恒的手,目光投向远处摇曳的树影,“大人都明白,这世上很多事就没有答案。”他语气平静,却无端让人听出几分落寞。
“那就是我说中了,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江恒每个字都咬得又清又脆,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非黑即白的笃定。
他昂起头,一副不接受反驳的样子。
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像只小豹子,脖颈拉出流畅的线条,喉结有一种属于年轻人的光滑弧度,未经世事的眼睛,有一种动人的天真。
他还不懂得,成人的世界里,常常需要的是弯腰,甚至,匍匐前进。
大约是江恒那浑身上下的冲劲儿,让高途的防线松动了一些,“因为我撒谎了。”
“撒谎?”
“嗯。”
“哥哥你真天真,还相信匹诺曹撒谎会长长鼻子的故事吗?撒谎就撒谎啊,多说几次,说不得谎言成真了呢。”
高途愣愣地看着江恒,他从来没有想过,竟然还有这样的答案。
“你这么好,撒谎肯定有撒谎的理由啊,成年人哪有不撒谎的。再说了,撒谎是让这个世界稍微柔软一些,你想想,这算不算是另一种真诚。”
江恒字正腔圆、义正言辞,那架势,就差来个大会主席台,甚至,还等着观众给他掌声雷动。
“现在的小朋友,真了不得,无理也要搅三分。明明是打翻花盆,偏说要帮花儿换个地方看风景。真要甘拜下风。”但经过江恒这一通歪理,高途心里却是好受许多。
让高途变得开心一些是江恒的目的不假,但更重要的是,作为最大谎言的本身——他自己,这个彻头彻尾的“谎言”逮着这么好的时机,自然要先期铺垫铺垫。
“那你说说,你们大人撒谎了要怎么办?”
高途愣住了,怎么办?
江恒这句话,像颗精准的子弹,猝不及防击穿了高途。
“你看,这么珍贵的成长学习机会,我就教一遍啊,你要记住。”江恒掰开手指头,“小时候我们都学过,一,马上行动,去道歉,说‘对不起’。二,自我检讨,看看为什么要撒谎。三,去补救,用实际行动重建信任。四,学习成长,改变你原来的那种模式。”
高途看着江恒伸在自己面前的四个手指头,喉咙有些紧。
小时候都学过吗?
他好像并没有学好这一课。
因为,他处理的十分糟糕,不过是一个谎言叠着一个谎言,一个漏洞叠着一个补丁。每一次都在那摇摇欲坠的纸墙上,再糊上一层薄纸。
他自己也知道,那不是铜墙铁壁,一旦开启,不堪一击。
高途想起他对花咏的那一分嫉妒,大概就是因为花秘书活得轻盈——不像自己,豢养了那么多互相撕咬的版本。
“哥哥,你发呆干什么?老实说吧,你做到了几个?”江恒把四个手指头摊到高途眼前。
江恒的指节已初现棱角,却仍带着未脱的稚气,指甲修剪得短而干净,透着健康的淡粉色。
那四根手指,像在无声地审判。
“都没做到!”高途的嗓音低哑,伸手将四根手指一一压回江恒的掌心。直到江恒变成了握拳,高途才放下自己的手。
指尖触到江恒温热的皮肤,都能感受到那蓬勃的脉搏,高途觉得,自己很差劲。
江恒见高途此时一脸诚挚忏悔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所以现在,有个小朋友愿意教你,你听不听?”
“……”高途一抬眼,眼里没有了一贯的游刃有余,只有坦诚的荒芜,“洗耳恭听。”
“那就算了啊,这四个你一个也别做。就老老实实的,不要动弹,好好瞒着,这事还没有穿帮前,就扛着。我了解,大家成年人都是这一套的,内疚是一回事,不安是一回事,良知是一回事,勇气又是另一回事。”
江恒年龄小许多,此时却如此大师似的口吻,高途又被他说得不好意思起来,“果真是野生的心理学家。”
江恒也不反驳,一拍手,“哥哥,我再做一次你的野生的哲学家如何?”
“……”高途看他,不知道又卖什么关子。
江恒猛地凑到高途跟前,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消失,他身上清爽的味道扑面而来,“Lies have short legs.”
他压低了嗓音,用气声轻轻吐出这句,温热的呼吸拂过高途的耳廓,在那一瞬间,高途能清晰地看见他根根分明的睫毛。
那睫毛若有似无地划过高途的额头,不等高途反应,却又已经直起身,重新拉开了恰到好处的距离。
江恒歪着头,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像只成功恶作剧后得逞的小狐狸。
高途却莫名想起盛少游那天说的话。
花秘书家的人,可真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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