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婷的问题在书房温暖的空气中轻轻落下，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念念的心湖里荡开层层涟漪。
“怎么……不一样法？”
念念沉默了片刻，组织着语言。他不能透露那幅画背后隐藏的字句，那是独属于他和那个男人之间的、过于沉重的秘密。他需要选择那些能够被观察到的、具体的东西。
“他……很安静。”念念抬起眼，目光清澈地看向母亲，“不像是有很大野心或者……很冷漠的人。他开了一家小画廊，兼做儿童基金会。里面的画，大多是阿尔卑斯的风景，还有一些……孩子的画像。”他斟酌着用词，避开了那幅与自己惊人相似的肖像画细节。
苏婉婷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交叠在膝盖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画廊？基金会？孩子？这些词汇与她记忆中那个在商界沉浮、最终选择了家族利益的陆寒琛，确实勾勒出不同的轮廓。
“他看起来……有点……”念念寻找着合适的形容词，“脆弱。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给我倒牛奶的时候，手抖得厉害。”他回忆起那溅落的奶滴和男人仓皇掩饰的背影，“他好像……在很努力地假装平静，但装得不太好。”
这些话，像一把把细小的钥匙，试图撬开苏婉婷心中那扇尘封了十年、锈迹斑斑的门。她没有打断，只是眼神变得更加幽深，仿佛在透过儿子的描述，审视着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影子。
“妈妈，”念念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这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感受，“他见到我的时候，好像……很痛苦，也很……激动。不像是不在乎的样子。”
这句话，终于触动了苏婉婷内心深处那根最敏感的弦。她缓缓地、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里包裹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有释然，有怅惘，更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疲惫。
“念念，”她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妈妈相信你看到的。也许这十年，他变了。也许他内心真的有悔恨，有痛苦。甚至，我相信他此刻的悲伤和激动，是真实的。”
她顿了顿，目光如清冷的月光，落在儿子年轻而困惑的脸上。
“但是，这并不能改变过去发生的事实。也不能抵消他当年做出的选择，对妈妈、对你造成的伤害。”
“我不恨他了。”苏婉婷的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这份平静比任何激动的控诉都更有力量，“恨一个人，需要投入太多的情感和精力。妈妈早就没有那份力气，也不想再为他浪费任何情绪了。”
她抬起手，轻轻拂过儿子额前柔软的碎发，动作温柔，眼神却坚定如磐石。
“但是，不恨，不代表原谅。”
这几个字，她说得异常清晰，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千钧的重量。
“原谅意味着放下，意味着那一切都可以被轻易抹去，意味着……我们可以回到某种意义上的‘从前’。但那是不可能的。”她的目光越过儿子，仿佛看向了遥远时光那头，那个曾经满怀期待却又被彻底击碎的自己，“有些伤口，即使结了痂，不再流血，疤痕也永远都在。它提醒着我，曾经有多痛，也提醒我，以后要如何更好地保护自己，保护你。”
她看向念念，眼神里充满了坦率和一种深沉的智慧：“他的悔恨，是他的事。他的痛苦，也是他的事。或许这是他选择的一种自我惩罚的方式。但妈妈的人生，早就与他无关了。我们过得好，不是因为他的悔恨，而是因为我们自己足够坚强，足够努力。”
念念怔怔地看着母亲。他从未听过母亲如此清晰、如此深刻地剖析过她对那个男人的感受。他一直以为，母亲不提，是因为恨意难消。直到此刻他才明白，母亲早已走得更远。她不是放不下恨，而是选择了一种更彻底、也更决绝的告别方式。
她不再被过去束缚，因为她已经用自己的力量，亲手打造了一个崭新的、坚固的、没有那个男人参与的未来。
书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窗外的巴黎夜色更深了，霓虹的光芒透过窗户，在光滑的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影。
苏婉婷看着儿子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知道他正在消化这过于沉重的对话。她握住他的手，掌心温暖而干燥，传递着无声的力量。
“念念，”她的声音柔和了下来，带着一种全然的信任和包容，“你已经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思想和判断力。关于他……你可以选择是否与他联系，妈妈尊重你的任何决定。”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念念耳边炸响。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母亲。她……竟然不反对？甚至还表示……尊重？
苏婉婷看穿了他的惊讶，微微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疲惫，却更有着洞明世事的通透：“妈妈知道你在想什么。是的，我尊重。因为那是你的人生，你的父亲。你有权利去探寻，去感受，去做出你自己的选择。妈妈不会，也不能用自己的过去来绑架你的未来。”
她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核心：
“但是，妈妈希望你明白，也请你记住——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们过好自己的人生，活得精彩，活得独立，活得不需要依靠任何人的怜悯或悔恨来证明价值，这才是对过去那些伤害，最好的告别，也是最有力的反击。”
我们过好自己的人生。
这句话，像一道明亮的光，瞬间穿透了念念心中因那幅画、那句“永失的星辰”而笼罩的迷雾与沉重。
他看着母亲，看着她眼中那历经风雨却依旧清澈坚定的光芒，看着她身上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不依附于任何人的强大与平静。
他忽然明白了。
母亲早已给出了她的答案。不是通过仇恨，也不是通过妥协，而是通过她这十年来的每一步，每一个选择，每一份成就，以及此刻她对他说的每一句话。
她用自己的整个人生，完成了一场无声的、却震耳欲聋的——
终极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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