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的早高峰，长浏地铁站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沙丁鱼罐头。人流从各个入口涌入，在安检通道前汇聚成几股几乎凝滞的漩涡。空气中弥漫着汗味、早餐的味道和一种无形的焦躁。
林晓梦站在三号通道的x光机后，感觉自己像是激流中的一块石头，被不断冲刷却必须岿然不动。她的眼睛因长时间盯着屏幕而干涩发痛，但不敢有片刻松懈。
“请将随身物品放入安检机。”她的声音已经沙哑，却仍机械地重复着。每一个字的间隙，都有新的包袋被扔上传送带，屏幕上的图像如走马灯般闪过。
七点四十分，人流量达到峰值。晓梦的通道前已经排起了十几人的长队，人们不时踮脚张望，脸上写满焦急。她尽可能加快速度，但每个包裹都需要至少两三秒的仔细查看，这是安全底线，快不得。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深色西装、拎着皮质公文包的男子引起了她的注意。他不断看着腕表，眉头紧锁，脚尖不耐烦地敲击着地面。
“先生，请将包放入安检机。”晓梦提醒道。
男子像是没听见，直接朝着安检门走去。
“先生！”晓梦提高声音，“您的包需要过安检！”
男子猛地转身，眼神凌厉：“我已经迟到了！能不能快点？”
“很快的，只需几秒钟。”晓梦保持职业性的微笑。
男子冷哼一声，粗暴地将公文包扔进安检机。就在包进入传送带的瞬间，后面一位老太太的购物袋卡住了，里面的橙子滚落一地。
“哎呀！我的橘子！”老太太惊呼。
晓梦下意识弯腰帮忙捡拾，这耽误了约莫十秒钟。当她直起身时，男子的公文包已经快出传送带了。她匆匆瞥向屏幕——黑色背景上，笔记本电脑、文件夹、钥匙串...似乎没有异常。
“可以了吗？”男子的声音冷得像冰。
晓梦正要点头，忽然注意到包内侧一个小袋子里有个细长的深色物体。形状像是...一把小刀？
“请稍等，”她叫住已经迈过安检门的男子，“需要开包检查一下。”
男子的脸色瞬间阴沉：“你说什么？”
晓梦指着屏幕：“这里有个物品需要确认一下。”
“那只是把指甲刀！”男子几乎是在吼叫，“你知道我迟到了吗？这个会议对我多重要你知道吗？”
后面的人群开始骚动，不满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快点啊！都堵着呢！” “就是，一个指甲刀查什么查！” “特殊人物啊？不过安检就让进！”
晓梦感到脸颊发烫，但仍坚持道：“按照规定，我们需要确认...”
“规定规定！你们就知道规定！”男子猛地抓回公文包，粗暴地拉开拉链，掏出那把指甲刀摔在桌上，“满意了吗？啊？一个破指甲刀！耽误我多少时间！”
晓梦强忍着情绪：“抱歉，为了大家的安全...”
“安全？”男子突然凑近，声音压低却充满恶意，“我看你就是个看门的，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一个小小的安检员，拿着鸡毛当令箭！”
这句话像一记重拳，狠狠击打在晓梦心上。她感到一阵眩晕，耳边嗡嗡作响。
男子似乎还不解气，继续咆哮：“你知道我一个小时赚多少钱吗？你耽误我这十分钟，损失比你一个月工资都多！你赔得起吗？”
恶毒的话语如冰雹般砸来。晓梦感到眼眶发热，但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泪水溢出。她想起培训时的要求——“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对不起，这是规定。”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却依然坚持着程序，“请您收好物品，祝您旅途愉快。”
这句话像是最后的导火索。男子猛地抓起指甲刀，一字一句地说：“愉快？我告诉你，就你这种没教养、没眼力见的东西，一辈子也就只能在这里查包了！”
他转身大步离开，留下一个愤怒的背影和一片死寂的安检区。
晓梦站在原地，手指微微发抖。后面的人群恢复流动，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但她感到那恶毒的话语像油漆一样泼在她身上，怎么擦也擦不掉。
“请将随身物品放入安检机。”她的声音变得空洞，眼睛盯着屏幕，却什么也看不进去。
早高峰终于过去，人流渐稀。晓梦机械地完成交接，走向休息室。一关上门，她就冲进卫生间，锁上门格的瞬间，泪水终于决堤。
她蹲在地上，将脸埋在膝盖里，无声地哭泣。那个男人的每一句话都在脑海中回放：“看门的”、“拿鸡毛当令箭”、“一辈子也就只能在这里查包”...这些话语像刀子一样，割裂了她对这份工作残存的一点自豪感。
门外传来脚步声和交谈声，晓梦赶紧捂住嘴，生怕被人听见。她想起那个男人精致的西装和腕表，想起自己洗得发白的制服内衣，一种深深的自卑感席卷而来。
也许他说得对，她就是个小小的安检员，社会底层的一颗螺丝钉，可有可无，谁都可以踩上一脚。
不知过了多久，卫生间的门被轻轻敲响：“晓梦？你在里面吗？”是赵小雨的声音。
晓梦慌忙擦干眼泪，深吸几口气，打开门。
小雨看见她红肿的眼睛，顿时明白了一切：“听说早上的事了。那种人多了去了，别往心里去。”
晓梦摇摇头，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午餐时，晓梦毫无胃口。王姐特意端来一碗热汤：“喝点吧，暖暖身子。那种人不值得你伤心。”
晓梦勉强喝了一口，汤很暖，却化不开心里的冰碴。
下午上班前，她找到王班长，想问如果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王班长正在整理报表，头也不抬：“哪种情况？”
“就是...乘客骂人那种...”晓梦小声说。
王班长终于抬头，眼神平静得近乎冷漠：“习惯就好。”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比早上那个男人的恶毒话语更让晓梦心寒。
“可是...”晓梦还想说什么。
“这工作就这样。”王班长打断她，“受气是常事。不想受气，就换个工作。”
晓梦愣在原地，看着王班长转身离开的背影，心里最后一点期待也破灭了。
她原本以为，至少能得到一点安慰，一点指导，甚至一点同仇敌忾的愤怒。但只有一句冰冷的“习惯就好”。
下午的工作中，晓梦像个机器人一样完成着流程。她的眼睛盯着屏幕，却视而不见；她的嘴重复着“请将随身物品放入安检机”，却听而不闻。
她的心还停留在那个被辱骂的时刻，停留在王班长那句“习惯就好”上。
下班时，晓梦最后一个离开。她站在空荡荡的安检通道前，看着那台沉默的x光机。它就那样静静地卧在那里，不管发生过什么，明天还会继续运转。
就像她一样。
走出地铁站，晚风拂面，却吹不散心头的阴霾。晓梦回头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站厅，那里依然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而她，只是这个故事里最微不足道的一个配角。
手机响起，是母亲发来的消息：“梦梦，这周末回家吗？妈妈给你做好吃的。”
晓梦的眼泪再次涌出。她深吸一口气，回复道：“这周要加班，回不去了。下次一定回去。”
发送成功后，她关掉手机，慢慢走向公交站。
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晓梦看着那个模糊的影子，忽然想起职高毕业时，班主任对她说的话：“晓梦，你是个有韧性的孩子，到哪里都能生根发芽。”
韧性？她苦笑。所谓的韧性，就是被践踏后还能继续站立的能力吗？
公交车进站，晓梦随着人流挤上车。车厢里拥挤不堪，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天的疲惫。她忽然意识到，这个城市里有成千上万的人和她一样，每天都在忍受着各种各样的委屈，只是为了活下去。
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也许也在别处受着别人的气；王班长的冷漠，也许是多年自我保护形成的铠甲；就连那个看似开朗的李哥，或许也有不为人知的苦衷。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运转的——每个人都在伤害别人，也都在被伤害。
晓梦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忽然不那么想哭了。
她知道自己明天还会回到那个岗位，还会说出“请将随身物品放入安检机”，还会遇到不理解甚至辱骂她的乘客。
但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那个天真地以为只要遵守规定就能得到尊重的女孩，正在一点点死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开始理解世界复杂性的年轻人。
成长的道路上，有些课程残酷而必要。今天，她学会了如何在被伤害后依然保持站立。
公交车到站，晓梦随着人流下车。夜空中没有星星，只有城市灯火映照出的灰橙色天幕。她深吸一口夜晚的空气，挺直了脊背。明天的太阳还会升起，而她，必须学会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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