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意尚未褪尽，一场比严冬更凛冽、也更灼热的风暴，终于携着官方明令，席卷了整个安南城，也精准地命中了已然处于微妙平衡中的朱府。
这一日，并非是寻常的朝会之日，但朱父却被急召至知府衙门。
归来时，他手中多了一卷加盖着吏部与内务府鲜红大印的公文抄件。
他步履比往日急促，面色潮红，眼神中交织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审慎的权衡，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赌徒即将押下重注前的孤注一掷。
他甚至没有先去书房，而是径直拿着公文，脚步匆匆地赶往老太太的福寿堂。
一路上，遇到的下人皆屏息垂首，不敢多看一眼，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老爷身上那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母亲！”朱父踏入福寿堂，甚至来不及行礼，便将那卷公文递到老太太面前，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吏部行文，内务府附议，陛下已下明旨，着令各地于来年开春，遴选四品及以上官员家中年满十三至十七、品貌端正之嫡女，造册上报，以备宫中遴选！旨意已经发往各州县了！”
老太太正在捻动佛珠的手猛地一顿，抬起眼，目光如电，扫过那公文上刺目的朱红大印和清晰的条款。
她脸上并无太多意外，只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深沉。
她缓缓接过公文，逐字逐句地看完，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格外清晰。
“果然。。。是来了。”老太太放下公文，声音低沉。
“母亲，此乃天赐良机啊！”朱父压抑着兴奋，在榻前踱步，“旨意已下，再无转圜。清儿正在其列，且是嫡女，品貌才情，在安南城乃至周边州县，都是拔尖的！若能入选，哪怕只是得个末等位份，于我朱家而言，亦是光耀门楣，于我仕途，更是。。。”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那眼中的热切已说明一切。
这意味着，朱家有机会真正踏入皇亲国戚的边缘，与帝国最核心的权力阶层产生联系。
老太太没有立刻回应，她沉默着，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能穿透这庭院深深，看到那遥远京城的重重宫阙。良久，她才收回目光，看向激动难耐的儿子，语气平静无波：“是机遇，也是深渊。你可想清楚了？那地方，吃人不吐骨头。清儿若去，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朱父脸上的激动稍稍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政客般的精明与算计：“母亲，风险自然是有。但若能成，收益亦是巨大！更何况，如今清儿名声在外，连靖南王妃都对她另眼相看，林家那边态度也明显转变，这皆是她的资本！若运作得当，未必不能搏一个前程！总好过。。。在这安南城，寻个寻常人家嫁了，于我朱家有何大益？”
他话语中，已将朱婉清的未来与家族利益彻底捆绑。
在他眼中，女儿的价值，在此刻达到了顶峰。
老太太看着他，深知儿子已被那泼天的富贵和权势前景迷住了心窍，再难劝回。
她疲惫地闭了闭眼，挥挥手：“既如此，你且去安排吧。只是。。。莫要逼她太甚，也需为她。。。多寻些保障。”
“儿子明白！”朱父得了母亲默许，精神大振，躬身退了出去，立刻开始召集幕僚心腹，商议如何“运作”此事，如何将朱婉清的优点最大化地呈报上去，如何打点关节。
这官方的选秀风声，如同在滚油中滴入冷水，瞬间让整个朱府炸开了锅。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府中的每一个角落。
下人们窃窃私语，看向朱婉清院落的目光充满了敬畏与谄媚，仿佛她已然是半个宫里的贵人。
往日里那些或许还有些别样心思的管事，此刻更是彻底熄了念头，行事愈发恭谨。
而西院那边，禁足中的朱婉如自然也听到了风声。
她先是难以置信的尖叫，随后是砸碎器物的疯狂，最后化为绝望而怨毒的哭泣。
她恨！恨命运不公，恨朱婉清抢走了她的一切，连这唯一可能翻身的机会，似乎也注定要落入对方手中！那通过张婆子传递出去的恶毒指令，在她心中燃烧得更加炽烈。
朱婉清在自己的院落中，很快便感受到了这山雨欲来的巨大压力。秋月匆匆进来，将前院打听到的消息和府中骤变的气氛一一禀报。
“小姐，老爷从老太太那儿出来，就立刻召集了人议事，看样子是铁了心要送您参选了！府里现在人人都在议论，说您就要飞上枝头了！”秋月语气带着担忧，“还有。。。西院那边，又闹起来了。”
朱婉清站在书案前，手中还拿着那支外祖母所赠的翡翠镯子，冰凉的触感让她保持着一丝清醒。她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天，但当它真正来临时，那股无形的、来自家族和命运的推力，依旧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沉重。
父亲的态度转变，在她意料之中。
此刻，她在父亲眼中，不再仅仅是一个能干、值得骄傲的女儿，更是一件奇货可居、能为家族带来巨大利益的“珍宝”。这份“重视”，带着赤裸裸的利用和期待，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轻轻摩挲着镯子，目光落在窗外。
树欲静而风不止。
她本想再稳固自身，再多做一些准备，但是皇权至上的年代，已然不容许她再有片刻迟疑。
风，已经狂暴地刮起，卷着尘埃与机遇，呼啸而来。
她这棵想要按照自己心意生长的树，必须在这风暴中，要么被连根拔起，要么。。。迎风而立，长得更加坚韧挺拔。
她深吸一口气，将镯子缓缓戴在腕上。
冰凉的翡翠贴着皮肤，传来一丝镇定。
“更衣。”她转身，对秋月平静地说道，“我去给父亲请安。”
是该主动去面对这场即将改变她一生的风暴了。
既然无法躲避，那便迎上去，将这命运的转折，尽可能地掌控在自己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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