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昶转身离开麦田,鞋底沾着泥土在归家小径印下深浅不一的痕迹。他回到自家院子,将训斥牛有富的经过说与马增,管家脸上浮起意味深长的笑意:“您做得在理,这些粗人做错事就得敲打。只是农忙时节,他们的脊梁骨都快被日头压断了。” 韩昶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那你可有两全之策?” 马增摊开双手,苦笑着摇头。
韩昶仰头望向天际,云层在风的推搡下变幻形状,又垂眸凝视脚下干裂的土地,突然抓住马增的胳膊,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炽热:“你不懂我的抱负!美国万国公司早在东北售卖拖拉机、收割机,这些钢铁铸就的臂膀,能顶百人之力!” 他的瞳孔里跳动着憧憬的火焰,“这不是痴人说梦,是看得见的未来!” 马增只是轻轻叹息:“想法是好,可咱们眼下连铁犁都得省着用,还是先顾好地里的活计吧。”
“顾地里的活计?” 韩昶冷笑一声,眼中腾起怒意:“有的长工懒怠成性,好好的农具故意损毁换钱,稍有不满就消极怠工。” 他背着手踱着步,鞋跟叩击院子土地的声响里,藏着焦虑与不甘。实现机械梦的道路荆棘丛生,最尖锐的那根刺,始终是囊中羞涩。他何尝不知攒下的钱不过是沧海一粟,可每次翻开账簿,指尖抚过密密麻麻的数字,心里就燃起执拗的火苗 —— 只要坚持,终能攒够那笔天文数字。
马增看着陷入沉思的东家,语气放缓:“东家,罗马不是一日建成的。明日得把剩下的麦子运到场院,麦茬地里还得抢种高粱玉米。等秋收满仓,攒足了银钱,您的机械梦才能生根发芽。” 这番话如同一盆凉水,浇醒了沉浸在幻想中的韩昶。他摩挲着下巴,开始与马增细细谋划明日的农事,乌云在日光的光晕里,落下满地跳动的影子。
麦收的热浪尚未褪去,韩昶的脑子里已经开始转动新的念头。既然舶来的机械遥不可及,何不从脚下的土地生长出智慧?他整日在书房与田间往返,案头堆满画满线条的宣纸,掌心磨出的茧子又厚了几分。为研制搓玉米器,他像孩童摆弄玩具反复调试模型,跑遍城里的铁匠铺,与工匠们争论铁条的弧度、木桶的伸缩尺寸。当第一颗金黄的玉米粒从滚筒里欢快跃出时,他望着满手的老茧,笑出了声。这小小的发明不仅让自家秋收效率倍增,更成了十里八乡的 “香饽饽”,乡亲们借去使用时,赞叹声如麦浪在田间翻滚。
尝到甜头的韩昶愈发痴迷,他的目光投向春耕的土地。经过无数个挑灯夜战,一款改良犁地器横空出世。那铁铸的犁铧泛着冷光,车轱辘与扶手的设计精巧实用,在松软的土地上,竟如游鱼顺滑。
到了播种季节,他又对这种农具进行了改进,把那个犁铧换成一个或者并排几个撒种器,就能把这种犁地器改成一个播种机。他怕这种播种机不好用,种子不入地,或深或浅都不行,如果失败,一年收成全毁了。他先把撒种器设置成各种不同的高度,在一亩地上进行试验,每行设置的撒种器高度都不一样,播种深度自然不一样,总体是一行比一行深,每行深度尺寸都有详细记录。他心里还是忐忑不安,播种后每天去地里观望,看到地里真的长出玉米苗来,他才放心。嫩绿的新芽破土而出,在风中轻轻摇曳,他蹲在田埂上,眼眶微微湿润 —— 这是他亲手培育的 “机械幼苗”。
他还要观察哪一行的玉米苗长的最好,是他将来要确定的撒种器高度。他准备明年在自己的土地上大量使用这种播种机,到时候,他只需要少量长工就能进行播种劳动,就不愁雇不到长工了。
对韩昶来说,这些简单机械虽比不上外国的农业机器,但是比以前只用人工劳动,是很大的进步。
这些研究成果使韩昶产生一种想法,他想把自己的地全部租出去,自己只收地租,不再组织农业生产,才能集中精力,专门研究农业机械。然而,韩昶的想法却遭遇重重阻力。长工们望着他,眼神里满是困惑与抗拒:“整日弯腰劳作就够累了,哪还有心思盘算租地的事儿?” 牛有富听懂了东家的心思,可一想到田间地头的琐碎事务,刚刚燃起的热情又如被霜打的茄子。其他长工更是连连摇头,在他们看来,当长工虽累,却不用操持那些令人头疼的经营之事。韩昶试图说服马增全盘接手,却只换来管家无奈的苦笑。
带着满心的迷茫,韩昶叩开了龚先生的门。这位言辞犀利的先生掰着手指,抛出 “租地合作社” 的概念,又塞给他几本厚重的书籍。泛黄的纸页间,公有制的思想如神秘的星辰,可韩昶翻来覆去,始终找不到与自己想法契合的光芒。他将书合上,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喃喃自语:“农业的出路,终究在这双手打造的工具里。”
当金色稻浪再次涌来时,韩昶站在田埂上,任由稻香灌满衣襟。“真是割稻子的好天气。” 他转头对马增说,嘴角的笑意藏不住丰收的喜悦。次日,稻田里奏响了收割的乐章,镰刀与稻秆的摩擦声、长工们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看着粮仓渐渐充盈,韩昶特意叮嘱:“给大伙加餐,这些日子,他们的脊梁比稻穗弯得还低。”
马友曦抱着稻草,汗水顺着脸颊滑落,却笑得格外灿烂:“韩大叔,您当年囤粮那手棋,真是神了!我当初还等着看你笑话,哪成想您是在下一盘大棋。” 韩昶拍拍他的肩膀,望着这个踏实肯干的年轻人,恍惚间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两人的情谊,在岁月的打磨下,愈发醇厚。
韩家走上富裕的路,是从韩昶爷爷开始的。爷爷韩勤富是个厚道人,在他那一代,最初时,既没土地出租,也不用给别人当长工,自己有祖上传承的30多亩地。家里人手多,30多亩地能自给自足。韩勤富生五子,长子韩子优、次子韩子良、三子韩子胜、四子韩子天,是赶马车的好把式,五子韩子才爱读书,其余三个儿子都是庄稼活的好手。五个儿子个个勤快,脑子机灵。在他的操持下,韩家的田地像滚雪球的越变越大,油坊、染坊的生意也日渐红火。
攒钱置地是他们最大的爱好。在韩勤富一家人看来,只有土地才是结结实实的生活保障。只要大家勤劳的对待自己的土地,那些土地就能长出一家人吃穿住行的一切需要,还能传给子孙,土地是家业兴旺的基础。
随着生活的日积月累,韩勤富买的地越来越多,老大、老二和老三都想挣更多钱,买更多地。地多了就雇长工,从三五个到七八个的时候都有。韩勤富和儿子们也和长工一样干活。别看韩勤富五十多岁了,可是他从来不闲着,一大早赶马车出去,回来挂一胡子霜。
看见长工铡草,他就坐下帮着续草,他续的草比较短,也匀称,铡出来的草料既细致,又匀称,牲口爱吃,长得膘肥体壮。
勤俭精明的韩家子弟,精打细算甚至到了苛刻的程度。在麻荒地,年长些的老人都知道,韩勤富这人,无论吃的还是穿的,都很寒碜,裤腰带都不舍得买,用破布条子搓。韩勤富的抠门在村里很出名。
韩家养了许多鸡,可是院子里从来没鸡粪,一是鸡要关在鸡窝里,二是无论大人和孩子,只要看到院里有鸡粪,就用铲子铲到粪堆上,院子总是很干净。
在他家干活的长工们也得早起,这是他家的习惯。冬天天短,经常天没亮,他家就点起油灯,韩勤富和家里人就起来了。儿媳妇们开始给长工做饭,儿子们喂牲口的喂牲口,起圈的起圈。东家都起来了,长工们也不能赖在被窝里睡觉了。他们起来了,饭也做好了,跟东家一起吃饭,吃完饭天就大亮了,也该去地里干活了。
韩勤富一家人凭借多年努力,为后代积攒一大份家业,包括240亩地,还有油坊、磨房、染坊、粉坊和一个杂货铺。
在这个过程中,韩勤富的儿子们都成熟了。全家人的思想也不一样了。三个儿子结婚生子,四儿子也结婚了,只有五儿子还没成家。孙子孙女们慢慢长大了,有了不同的想法,家里发生了许多矛盾。四子韩子天变得好吃懒做,行为不端;五儿子一心想到外边去读书,不想在家里干农活。矛盾越来越突出,韩勤富只好给儿子们分家。240亩地分成6份,韩勤富和五个儿子各分一份,五儿子还跟韩勤富一起过,两个人分两份。油坊、磨房、染坊、粉坊也分给四个儿子,杂货铺留给韩勤富和他的小儿子。
韩勤富没文化,但他懂得农民太辛苦,支持五儿子去读书。五儿子韩子才很争气,考入京师同文馆。放假期间,韩勤富给五儿子娶个媳妇。韩子才本来不想娶媳妇,可是见那女子貌美如花,实在诱人,一时性起,与那女子同了房,一个假期情意绵绵。开学后,他回了学校,那女子竟然给他生个儿子。韩子才给孩子取名叫韩昶。韩子才在外面求学,见多识广,周围时有异性来往,时间一长,不喜欢父亲给他娶的媳妇。他从京师同文馆毕业后,成了京城一名政府译员,如果不出意外,韩子才很有可能在将来创造更大的成就。可偏偏在他锦绣前程刚刚起步时,一场暴病让他离开了这个世界。
韩子才死后,母亲思念儿子郁闷成疾,久治不愈,也离开了人世。韩勤富就和儿媳一起抚养孙子。由于韩勤富的善良,失去丈夫的儿媳妇不愿让公公伤心,更因为舍不得儿子,她决心不改嫁,与公公一起把儿子养大成人。
十八年后,韩昶长成大人,也成了耕种耪锄的一把好手。他爷爷韩勤富却已骨瘦如柴,老态龙钟。终于有一天,他把几个儿子叫在一起,睁巴着没有泪水的眍眍眼,伸出像鸡爪一样干瘪的手来,指着几个儿子,继续干咳着说:“这些年来,韩昶他妈在咱家守着不容易,我死后,我和你五弟那份家产,你们谁也不许惦记着,全归韩昶和他妈。”
四个儿子和孙子们听了,虽然不满意,也不敢说什么,事情就这么定了。
时隔不久,辛苦一辈子的韩勤富离开人世。
韩勤富离世后,四子韩子天更加肆无忌惮,不仅好吃懒做,而且又嫖又赌,虽然娶了媳妇,没等给他生儿子,看他没出息,知道这个家迟早要败落,离他远走高飞了。
韩子天赌博输的钱越来越多,欠的账越来越多,开始卖家当。大哥二哥和三哥都来阻止他,可是挡不住。三个哥哥没办法,要求他必须卖给自家人,卖给他三个哥哥。几年后,他把分的粉房卖给大哥韩子良,把40亩地卖给二哥和三哥,他自己一无所有了。
除了韩子天这一门,韩勤富的其他子孙都很有出息。特别是孙子韩昶 ,既聪明又勤奋,日子过的红红火火。
二九年那年,韩昶堂兄弟和伯父们也学着韩昶的样子,粮价低时先买粮,粮价高时卖粮,又等地价低时买了地。韩家一下成了全村最富裕的庄稼人。几年后,韩勤富的三个儿子和一个孙子成了麻荒地的四个富裕大家庭,盖了四处院子。麻荒地人分别管他们叫韩大宅,是韩子优的后代,韩子优生韩存治,韩存治生子韩棋太;韩棋太生子韩生敏;韩二宅是韩子良的后代,韩子良生韩科;韩三宅是韩子胜的后代,韩子胜生子韩培基和韩栋,韩培基生子韩谦。韩昶的院子是后建的,叫韩新宅,比其他几个院子都气派。
韩昶继承了祖辈的精明与坚韧,不仅守住家业,更将韩新宅建成麻荒地最气派的院落。青砖灰瓦的大宅宛如沉睡的巨兽,屋脊上的猫头瓦威风凛凛,巽门上的雕刻栩栩如生,仿佛在诉说着韩家的荣耀。每到除夕,韩新宅成了欢乐的海洋,鞭炮声震碎寒夜,供桌上的糕点堆成小山,长工们敲响铜磬,全家老小在财神像前虔诚跪拜,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大年初一,孩子们举着旺草烤过的红枣,在院子里嬉笑奔跑;长辈们围坐在炕上,品尝着精致的菜肴,喝着醇香的美酒。
韩昶是晚辈,不仅给财神爷上供,还要和一家人给长辈们拜年。拜完年,全家人坐在炕上吃团圆饭。大师傅把忙了一天的各种菜肴:烘炒熏烩制的酒席,一碟碟,一碗碗,一盘盘端上来;把办年的油炸糕、大米饭,蒸好的白面团圆饼摆在桌子上。打开乡村买来的烧酒和黄酒,斟满酒杯,就着城市买来的海踅大虾和各种菜肴。大人们欢天喜地上炕吃世德隆、德泰隆和顺德隆买来的各种糕点;喝景华兴、谦丰厚茶庄买来的龙井、大方等香片茶。孩子们不喝茶的喝糖水。大家喝着吃着赏心悦目,皆大欢喜。
个个吃喝的心满意足,才一个个溜走,任其爱好,或赌博,或看戏,或聊天。
在这天,即使有点越轨的事,大家也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小孩们手里拿着糖,摇晃着吃不香的糕点,兜里装着钱,跳跳耍耍,欢天喜地,十分惬意。
天亮后,韩新宅里鲜红的春联更是夺目耀眼,拜年的人络绎不绝,好不热闹。
韩新宅是一处坐北朝南的大院子。正面五间坐北朝南、青砖灰瓦的大瓦房,房脊隆起像长蛇,房脊两端的猫头瓦格外精致。东南巽门,门楼高大,五脊六兽搂着怒吼的门楼,雕刻着梅花鹿、喜鹊登枝,雕工精美,寓意“福禄寿喜”。院里栽着杨柳树,大门口吊着气死风的大灯笼,大红门的对联上闪耀金字,隐壁上“迎喜接福”四个大字很耀眼。
这真是“天上神仙府,地下富豪家。”
韩昶望着满堂的热闹景象,却在欢声笑语中品出一丝苦涩。他摩挲着自己粗糙的手掌,想起父亲在学堂里读书的模样,心中的遗憾愈发清晰。于是,在儿子九岁那年,他亲自牵着孩子的手,将他送进学堂。看着儿子背着崭新的书包走进校门,韩昶仿佛看到另一种可能 —— 或许儿子能替他翻越那座名为 “遗憾” 的大山,在知识的天地里,走出一条与他截然不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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