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萧慕云的鸾驾在三日后如期启程,离开了湘云郡。
仪仗煊赫,护卫森严,但比起来时,车队中似乎少了几分巡视天下的意气,多了几分迫于皇命、匆匆折返的仓促。
湘云城的百姓夹道相送,欢呼声中夹杂着对未来的些许不安。
鸾驾离开的当天下午,一道身影便如入无人之境般,出现在了郡守府萧凛的书房内。
“喂,萧凛,你什么时候去帝都?”夜歌大大咧咧地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顺手拿起桌上一个看起来挺好看的镇纸把玩着,开门见山地问道。
萧凛正在批阅公文,闻言笔尖一顿,抬起头,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他难得地放下了手中的朱笔,身体微微后靠,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探究意味的弧度:“哦?夜歌姑娘何时对本王的行踪如此关切了?倒是积极得很。”
夜歌将镇纸抛起又接住,浑不在意他那点调侃,眉头微蹙,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慕云她突然被叫回去,我总觉得不放心。
那皇帝老头…嗯,你爹,感觉古里古怪的。你去了,好歹能照应一下。”
“慕云?!”
萧凛握着茶杯的手猛地一紧,差点将瓷杯捏出裂痕!他霍然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射向夜歌,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慕云?! 她竟然如此自然地、如此亲昵地直呼皇姐的闺名?!皇姐竟然允许她如此称呼?!
她们在森林里那一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真如他之前那荒诞的猜测…
无数个念头在他脑中瞬间炸开,但他终究是历经风浪的湘云王,城府极深。
震惊只是刹那,他面上迅速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甚至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借此掩饰内心的波澜,语气平淡无波:“皇姐自有她的考量与护卫,帝都亦是她的根基所在,安危无需你我过度担忧。
本王何时动身,自有安排,不劳姑娘挂心。”
夜歌撇撇嘴,对他的官方辞令不以为然,但也看出问不出什么,便放下镇纸,站起身:“行吧,你们这些当官的就是麻烦,说话绕来绕去。
反正我很快也会去帝都,到时候再说。”
说完,也不等萧凛回应,便像来时一样,风风火火地走了。
直到夜歌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萧凛才缓缓放下茶杯,指尖竟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身,在书房内踱了两步,最终还是没忍住,对着刚刚闻声进来的周文渊,罕见地流露出了一丝属于年轻人的烦躁与难以置信:
“文渊!你听到了吗?她…她刚才叫皇姐‘慕云’!她竟然直呼皇姐闺名!
皇姐她…她怎么可能…”他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自己混乱的心情。
周文渊也是满脸震惊,他刚才在门外听得真切,此刻也只能苦笑着安抚:“殿下…稍安勿躁。
或许…只是夜歌姑娘性子率真,不拘小节,长公主殿下宽容,未加计较…”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没什么说服力。
长公主的威严,岂是寻常人能冒犯的?允许对方直呼其名,这其中的意味…
萧凛揉了揉眉心,脸上写满了对自家姐姐感情生活的担忧,语气都带上了点不符合他身份的絮叨:“皇姐她…这么多年,对谁都保持着距离,心思全在国事上。
如今这…这夜歌姑娘来历神秘,行事莫测,虽然救了皇姐,但…唉,我是真怕皇姐她…”
周文渊看着自家主子这副模样,心下也是唏嘘,只能继续劝慰:“殿下,长公主殿下慧眼如炬,自有分寸。
况且…殿下还年轻,有些…际遇,也是人之常情。”
“年轻?”萧凛像是被这个词戳中了什么,愣了一下,随即无奈地叹了口气,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担忧强行压下。
“罢了,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计划必须提前,容不得半点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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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返回帝都的官道上。
鸾驾内,萧慕云倚靠在软枕上,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却未能映入她的眼底。
她手中拿着一卷沿途州府呈报的奏折,目光却有些涣散。
奏折上那些关乎民生吏治的文字,此刻却仿佛变成了跳跃的、模糊的符号,难以凝聚。
她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远,飘回了那个简陋却温暖的山洞,飘回了那个总是一脸无所谓、却总能将一切安排妥当的银发少女身边。
想起她生火时专注的侧脸,想起她递来烤肉时狡黠的笑容,想起暴风雨夜里她怀抱的温暖与安稳…
“殿下…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脸有些红…”贴身侍女青黛小心翼翼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惊醒。
萧慕云猛地回神,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微微发烫的脸颊,心中一阵慌乱,连忙否认:“没…没有,许是车内有些闷。”
她强自镇定,将目光重新投向奏折,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犹豫了许久,她终究没忍住,屏退了其他侍从,只留下青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困惑与羞赧:“青黛…本宫问你,若是…若是一个人,总会不经意地想起另一个人,看到她时会…
会心跳快些,分开后会…会有些惦念,这是…怎么了?”
青黛先是一愣,随即看着自家殿下那难得一见的、带着少女般无措的神情,心中猛地闪过一个大胆的猜测。
她忍着笑意,同样压低声音回道:“殿下,依奴婢看,这…这通常是心里喜欢上一个人了,才会如此时时刻刻想着念着。殿下…可是有了中意的人了?”
她大胆地问出了口,心中既期待又忐忑。
“喜欢?!”萧慕云像是被这个词语烫到一般,猛地抬起头,美眸圆睁,脸上瞬间绯红一片,连耳根都染上了霞色。
她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声音都拔高了些,急忙否认:“胡说!本宫…本宫怎会…!那夜歌她…她是个女子!本宫只是…只是感激她的救命之恩罢了!”
这话与其说是反驳青黛,不如说是在说服自己。然而,越是否认,心底那份怪异的感觉就越是清晰。
那种见到她就安心,不见她就惦念,想起她就心跳失序的感觉…真的仅仅是感激吗?
萧慕云心乱如麻,再也看不进任何奏折。
她强迫自己不再去想,找来更多政务试图麻痹思绪,但那个带着灿烂笑容、眼神清澈的身影,却如同烙印般,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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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鸾驾顺利抵达帝都。
巍峨的城墙,繁华的街市,熟悉的宫阙,一切似乎都与离开时无异。
但萧慕云的心境,却已悄然不同。
回到长公主府稍作休整,更换了正式的朝服,萧慕云便即刻递牌子请求入宫觐见。
皇宫,紫宸殿。
殿内熏香袅袅,气氛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重。
皇帝萧琰端坐于龙椅之上,面容依旧威严,只是眼下的乌青似乎比之前更重了些,眼神深处偶尔掠过的一丝浑浊与以往的精明锐利大相径庭。
“儿臣参见父皇。”萧慕云依礼参拜,姿态恭谨。
“皇儿平身。”皇帝的声音响起,平和,带着与往日无二出来慈爱,“一路辛苦。朕听闻你在湘云受了惊吓,凤体欠安,如今可大好了?”
他的用词,比以往差距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近乎刻板的规范。
“劳父皇挂心,儿臣已无大碍。”萧慕云起身,垂眸应答,心中那份怪异感却越来越强。
父皇以往虽也注重礼仪,但与她说话时,更多是带着帝王的威严与偶尔流露的、属于父亲的随意,绝不会像现在这般,仿佛在照着某种模板念诵。
她压下心中的疑虑,主动问道:“不知父皇急召儿臣回京,有何紧要之事?竟需中断例行的郡县巡视。”
皇帝呵呵一笑,那笑声听起来有些空洞:“无事便不能想念朕的皇儿了吗?”他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
“不过,既然回来了,便与朕详细说说你这湘云之行的见闻吧。
尤其是…遇袭之后的事情,朕很想知道,你是如何脱险的?”
他的目光看似平和,却隐隐带着一种探究,仿佛想从她的叙述中挖掘出什么。
萧慕云心头一凛,面上却不露分毫,依命开始讲述她早已准备好的说辞,重点突出了“跌落山崖”、“山中迷路”、“侥幸得救”以及湘云郡的一些风土人情,对夜歌的能力和森林中的真实经历则一语带过,含糊其辞。
就在她叙述到一半,殿内气氛微妙之际——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宦官尖细的通报声:
“启禀陛下!戍边大将,镇西侯、安西节度使赵擎苍,有紧急军情求见!”
皇帝眉头一皱,似乎有些不悦被打断,但还是沉声道:“宣。”
很快,一名身着沾染风尘的戎装、面容憔悴却眼神焦急的中年将领,几乎是踉跄着快步闯入殿中,他甲胄未卸,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陛下!殿下!大事不好!西戎……西戎异邦集结三十万大军,突然大举入侵!烽火连天!
我军……我军措手不及,连丢玉门、阳关、敦煌等七座边陲重镇!守将殉国,百姓遭屠!西线……西线危在旦夕!恳请陛下速发援兵啊!!!”
将军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紫宸殿内。
那血淋淋的战报,瞬间冲散了之前所有的微妙气氛,将冰冷的、残酷的战争阴影,毫不留情地投射到了这帝国权力中心的最深处。
萧慕云猛地站起身,脸上血色尽褪,之前的种种思绪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冲击得粉碎,只剩下对国事的震惊与忧惧。
而龙椅上的皇帝,在听闻如此惨烈的败绩后,脸上竟没有露出预期的震怒或焦急,反而是一种……极其短暂的、近乎漠然的停顿,随即才换上了一副符合常理的凝重表情。
这细微到极致的异常,未能逃过一直暗中观察他的萧慕云的眼睛。
她的心,在这一刻,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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