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长王老栓刚走到伤兵聚集的拐角,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脸上还带着硝烟黑痕的小兵,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班…班长!二狗…二狗他好像说梦话了!”
王老栓皱了皱眉,这鬼地方,能睡个囫囵觉都是福气,说梦话有啥稀奇。
“说啥了?哭爹喊娘了?”
“不是!”小兵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眼神里带着点好奇。
“他一直在念叨一个名字…‘赤火’!听着像个姑娘的名儿!说什么‘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可执着了!”
王老栓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涌上几分复杂。
他想起刚才二狗迷茫地问“为啥打仗”,想起他年轻却透着死寂的脸,想起他说的找人。
看来这个人对他真的很重要。
“知道了。”王老栓挥挥手,示意小兵跟上。
他走回二狗蜷缩的角落附近,环顾四周,几个疲惫不堪、正靠着土壁抓紧时间休息或抽烟的士兵都望了过来。
“都听着点!”王老栓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带着他特有的沙哑和来自老大哥的权威。
“二狗兄弟在找人,一个叫‘赤火’的姑娘。往后,大伙儿都多留个心眼,耳朵放灵点,眼睛擦亮点!
要是在哪儿听到、看到这么个名儿的姑娘,或者有啥线索,麻溜儿地告诉二狗!听见没?”
这话一出,沉闷压抑的战壕里仿佛注入了一丝活气。
“嚯!赤火?这名儿够劲儿!”一个满脸胡茬的汉子咧嘴笑了,露出一口大黄牙。
“能让咱二狗兄弟在阎王爷门口还念念不忘的姑娘,啧啧,怕不是天上下凡的仙女吧?”
“就是就是!二狗兄弟,眼光不错啊!”另一个瘦高个也来了精神,挤眉弄眼地朝依旧蜷缩着、似乎睡沉了的陈清瑶努努嘴。
“等打完仗,找到嫂子,可得请咱喝喜酒!”
“班长,您说这姑娘得长啥样?能把咱们的神枪手迷成这样?”
有人忍不住追问。
王老栓没好气地瞪了起哄的众人一眼,但嘴角却微微上扬,驱散了些许阴霾:“滚蛋!那是人家二狗自己的事儿!瞎打听啥?”
他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或不再年轻、却都写满风霜的脸,话锋一转,带着点促狭和沉重。
“倒是你们几个兔崽子,啊?到现在还他妈是光棍一条!
眼瞅着前头还有大仗要打,可都给我机灵点!
别他娘的到时候……连老婆都没讨上一个就交代了,那才叫憋屈!”
王老栓的脸上是轻松的神色,但话语之间的含义,又重如千钧。
这些话像是一盆冷水掺着辣椒面浇下来,既戳心窝子又带着点黑色幽默。
士兵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哄笑,冲淡了空气中的血腥和绝望。
“哈哈哈!班长说得对!”
“怕啥!有班长在,阎王爷也得给咱让路!”
“就是!跟着班长,咱都能活着回去娶媳妇儿!”
“对!活着回去!”
笑声在狭窄的壕沟里回荡,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乐观。
王老栓看着这群把命拴在裤腰带上的兄弟,笑骂了一句“小兔崽子们”,眼神深处却掠过只有他知道的忧虑。
前方的硝烟,似乎更浓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依旧沉睡的二狗,心中默念:赤火……但愿你能给这小子留个念想,撑着他活下去。
————
湘云郡城,今天晴空万里,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马蹄踏在宽阔的官道上,扬起轻微的尘土。
日头渐高,驱散了清晨最后一丝凉意,天空澄澈得如同水洗过的蓝宝石,万里无云。
当那座巍峨的巨城轮廓终于清晰地跃入眼帘时,饶是见多识广的夜歌,也忍不住微微眯起了眼,抬手挡在额前,遮住有些刺目的阳光。
青灰色的城墙高大厚重,如同蛰伏的巨兽,绵延向视野尽头。
巨大的城门洞开着,人流车马络绎不绝,进进出出,喧闹声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隐隐传来。
城墙上旌旗招展,兵士的身影在垛口间巡弋,反射着金属的冷光。
“嗬,还挺繁华嘛!”夜歌放下手,嘴角勾起带着新奇的笑意,目光扫过城门处熙攘的人群和各式各样的车驾。
这与昨夜荒僻血腥的青溪村,简直是两个世界。
旁边的沈砚驱马靠近了些,他额头的青包在阳光下格外显眼,但神情已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清朗。
他顺着夜歌的目光望去,语气中带着一种本地人的熟稔与淡淡的骄傲:“这就是湘云城,大启十六郡之一的郡城所在。
虽地处西南边陲,却扼守着通往东南诸番邦异国的咽喉要道,是商旅往来、货物集散的重镇。
论起繁华热闹,在这西南之地,它可是首屈一指的。”
萧凛策马行在最前方,闻言微微挺直了背脊,声音沉稳而威严:“此处正是本将职责所在,镇守湘云门户。
幸得将士用命,湘云城已二十年无鸡鸣狗盗之辈敢在城中作乱,周遭百里之内,强取豪夺的山野匪徒更是早已绝迹!”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充满了对自身治军能力的自信。
夜歌眼波流转,斜睨了萧凛一眼,唇角那抹笑意带着点促狭的意味,声音不大不小。
但刚好能让萧凛听得清楚:“哦?那将军的意思是,昨夜在青溪村杀人放火、劫财害命的那伙山贼,是打天上掉下来的?
还是在将军眼皮子底下……土里长出来的?”
这话如同利刃,瞬间刺破了萧凛话语中营造的安稳表象。
他勒住缰绳,骏马轻嘶一声停下。
萧凛的脸色骤然一沉,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握着缰绳的手背青筋微凸,锐利的目光猛地投向夜歌,带着被戳中痛处的愠怒和深深的自责。
“昨夜之事……”萧凛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思考良久的艰涩。
“是本将统领无方,疏于巡查,竟让如此猖獗匪徒,在我治下行此恶事,残害大启子民!此乃吾之过!”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沈砚心头一跳,连忙打圆场,声音温和却清晰:“将军言重了!
湘云郡辖地广阔,村镇星罗棋布,郡城与周边山村路途遥远,将军纵有千手千眼,也难保能时时刻刻洞察每一处细微动静。
昨夜将军能及时率军赶到青溪村,救村民于水火,已是神速,实属不易!若非将军,后果不堪设想。”
他这番话既点明了客观困难,又肯定了萧凛的功绩,分寸拿捏得极好。
夜歌脸上的促狭之意也收敛了。
她并非真的要为难萧凛,只是想到昨夜那些倒在血泊中的无辜村民,心头那股郁结之气难以消散。
她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扫过萧凛紧绷的侧脸,语气缓和下来,带着几分真诚:“萧将军,我并非质疑你的能力和决心。
昨夜将军麾下将士行动迅捷,令行禁止,足见治军有方。
我只是……只是想到那些惨死的乡亲,心中实在难平。
山贼一日不除根,百姓便一日不得安寝。”
萧凛感受到夜歌语气中的真诚和那深切的悲悯,胸中的愠怒渐渐被一种沉重的责任感取代。
他重重点头,目光如炬,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城门,望向郡内更广阔的疆域:“姑娘所言极是!
本将在此立誓,必加大清剿力度,穷搜山林,荡涤匪穴!
定要还湘云郡一个真正的朗朗乾坤,让宵小绝迹!”
夜歌微微颔首,补充道:“将军剿匪决心可嘉。
只是,夜歌还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姑娘但说无妨。”
“剿匪固然重要,”夜歌的目光变得深邃,“但将军可曾想过,为何总有百姓,会铤而走险,沦为山贼匪徒?
若一味剿杀,而不去根除那‘逼良为匪’的源头,只怕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萧凛与沈砚闻言,俱是心头一震。这个问题,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瞬间打开了更复杂的思考之门。
一味剿灭,固然有用,但这只是治标,本又该如何?
诚然,匪徒是该杀,但那些被逼拿起刀的人,又为何会拿起刀呢?
这“源头”又在何处?
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目光中都带着凝重与思索。
队伍此时已行至城门洞下。
高大的城门投下深邃的阴影,喧闹的人声扑面而来。
守门的卫兵早已看到萧凛的旗帜,一名小队长模样的军官疾步上前,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参见将军!郡守大人已在府中恭候多时,特命卑职在此迎候将军及夜歌姑娘!”
萧凛收回思绪,沉声道:“知道了。”
他转向沈砚,“沈先生,郡守府事务繁杂,你且随我亲兵先去驿馆下榻歇息,待本将处理完公务,再行安排。”
沈砚拱手:“有劳将军。”他看向夜歌,眼神里带着关切和询问之意。
夜歌朝他轻松地扬了扬下巴,语气随意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表哥安心歇着便是,不过是去跟郡守大人聊聊昨夜的事儿,顺便领个赏。”
她故意把“领赏”二字说得清晰,冲淡了些许紧张气氛。
萧凛对夜歌点点头,示意她跟上。
随即,他留下几名亲兵带沈砚去驿馆,自己则与夜歌并辔而行,身后跟着那辆盖着白布、异常显眼的板车,在几名精锐士兵的护卫下,汇入城门内熙熙攘攘的人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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