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祖盟的立盟大典，在数万妖众震天的怒吼与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中，暂告一段落。
新的旗帜已然竖起，新的架构初步建立，各堂口的扛把子们开始履行职责，收拢残部，清点物资，安抚伤员，吸纳新血，整个碧波潭仿佛一架受伤但正在重新启动的战争机器，开始缓慢而坚定地恢复运转。
喧嚣渐退，人潮散去。
霸爷站在依旧残破不堪的龙宫前，望着逐渐变得有序却依旧难掩悲怆的营地，脸上那鼓舞士气的激昂神色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凄然。
他挥退了想要跟随的亲卫，独自一人，如同孤魂野鬼般，默默地走向那片已成废墟的万圣龙宫深处。
脚步沉重，踏过焦黑的断木和破碎的水晶，最终停在了一处相对完整的偏殿遗址前。这里，曾是他和万圣公主的“婚房”。
断壁残垣，焦土碎瓦，昔日的红烛喜帐、明珠暖榻早已化为乌有，只剩下几根歪斜的梁柱倔强地立着，诉说着曾经的繁华与如今的苍凉。
霸爷缓缓蹲下身，拾起半片被熏黑的、边缘镶嵌着细碎珍珠的琉璃瓦，手指微微颤抖。
记忆如同潮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来，瞬间将他淹没。
他想起自己刚刚“入赘”时的情景。那时正是他称霸水族、春风得意的时候。大婚之夜，他本是抱着合作互利、甚至些许戏谑的心态。
红盖头下，公主的声音却平静而清晰：“夫君可知，我为何执意要你入赘？”
他当时痞笑回答：“无非是看中霸爷我英明神武，潜力无限，想找个长期饭票加金牌打手呗？”
公主却自己掀开了盖头，露出那张倾国倾城却带着一丝倔强的脸，她的眼眸亮得惊人：“是，也不是。我是龙女，看似尊贵，实则不过是父王用来结交强援、巩固势力的筹码。我不愿像件货物一样被送来送去。我选你，是因为我看得出，你与他们都不一样。你身上有股…不服输的混不吝的劲儿，还有…一种我自己也说不清的…真实。”
她看着他，眼神复杂：“我希望…借你的势，挣脱这龙宫的束缚，真正为自己活一次。哪怕…只是很短的时间。”
那一刻，霸爷才真正看清了这个女人美丽外表下的聪慧与不甘。他大笑，当晚就豪气地写下了一封“休夫书”，言明十日后便可还她自由，他奔波儿灞做事，光明磊落，不挟恩图报。
或许，正是这份在妖界堪称“愚蠢”的坦诚和尊重，打动了她。从她那句带着颤音却又无比坚定的“夫君，还不替为妻掀盖头吗？”开始，两颗在冰冷世界里挣扎求存的心，才真正靠在了一起。
婚后，她并非只是一个象征意义上的夫人。她以惊人的智慧和手腕帮他打理日益庞大的社团账目，开辟丹房新财路，斡旋于各方势力之间。她是他最得力的贤内助，也是最懂他的知己。她懂他的野心，也懂他藏在痞气下的脆弱；支持他的决定，也会在他头脑发热时及时泼上冷水。
可是如今…温柔的嘱托犹在耳畔，狡黠的笑容仿佛还在眼前，人却已…
霸爷猛地攥紧了那片碎瓦，锋利的边缘割破了他的手掌，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焦黑的土地上，他却浑然不觉。
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悲痛如同洪荒巨兽，终于彻底撕裂了他强行维持的坚强外壳！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这片废墟之上，猛地俯下身，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发出了压抑已久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嚎啕！
那哭声嘶哑、破碎、充满了绝望的痛楚，完全不似平日那个嚣张跋扈、无法无天的妖盟之主！只是一个骤然失去了毕生所爱的可怜男人！
这哭声穿透残垣断壁，远远传了出去。
原本正在忙碌的牛魔王、铁扇公主、玉面狐狸以及一众霸字头的老兄弟，全都听到了这令人心碎的哭声。牛魔王一家与万圣公主感情最好，红孩儿更是认了她做干娘，平日里受她照顾极多。
此刻闻声，铁扇公主首先就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掩面哭泣起来。
玉面狐狸也是眼圈通红，低声啜泣。
牛魔王这个糙汉子，也是鼻头发酸，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断墙上，虎目含泪。
他们的哭声，又引动了周围那些曾受过万圣公主恩惠的老兄弟。
想起大战时公主不顾危险亲临医护站，为他们疗伤换药，柔声安慰…想起平日里她对他们这些“粗坯”的关照…悲伤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开来。
紧接着，白骨夫人、蝎子精、纯狐仙子等与公主交好的女妖，也再也抑制不住情绪。
她们刚刚被立盟的激昂暂时压下的悲痛，此刻被霸爷这撕心裂肺的哭声彻底引爆，纷纷放声痛哭。
一时间，整个碧波潭营地，从核心区域到外围营地，数千妖众沉浸在一片巨大的悲声之中！万妖同哭一人！
那冲天的悲戚之气，汇聚成无形的哀云，笼罩四野，连奔腾的碧波潭水似乎都流淌得更加沉重哀婉。
刚刚成立的妖祖盟，几乎陷入了停摆。悲伤淹没了一切。
就在这一片混乱的悲声中，一道瘦小精干的身影却异常忙碌。正是小钻风！
他强忍着鼻酸，迅速判断着形势。
他知道，不能让悲伤无限期地蔓延下去，否则刚成立的联盟士气将彻底崩溃。
但他也明白，此刻强行压制绝非良策，必须有一个渠道让这份巨大的悲痛宣泄出去，并转化为某种力量。
他眼珠一转，立刻有了主意。他迅速招来一批原狮驼岭投降过来、此刻相对冷静且手脚麻利的妖兵。
“快！你，带一队人，去立盟台那边，赶紧搭一个结实点的灵台！要高，要大气！”
“你们几个，去祭赛国！采购…采购人间最好的白事用品！香烛纸钱，孝服白幡，有多少要多少！记住，用妖力给我裹严实了，别沾了水！”
“还有你们！去找！把…把蛇佬棍大哥、阿善大哥、宽嘴勇大哥、狂人蛟大哥、长脚鲤大哥…所有战死元老的遗体，都小心地请出来！清理干净，整理好仪容！”
他的指令清晰快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那些妖兵下意识地听从，迅速行动起 来。
小钻风自己则亲自带人，小心翼翼地去请万圣公主的遗体。
当看到那具躺在寒玉床上、面色苍白却依旧保持着惊人美丽的冰冷身躯时，这个机灵狡猾的小妖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动作变得更加轻柔敬畏。
不过一个多时辰，就在数万妖众的悲哭声中，一座庄严肃穆、铺满白色水藻和素色鲜花的灵台，奇迹般地在原本的立盟台上搭建起来。战死的霸字头元老们的遗体被一一安置在灵台两侧，身上覆盖着洁白的水藻，周围点缀着哀悼的花朵。
小钻风甚至细心地在每位元老身边放上了他们生前常用的兵器或物品。
而灵台正中央，则是一张用无数洁白花朵精心编织而成的“花床”，等待着它的女主人。
一切准备就绪。
小钻风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穿过悲泣的人群，走到了那片废墟前，找到了依旧跪地痛哭、仿佛要与这片废墟融为一体的霸爷。
他轻轻蹲下，小心翼翼地拍了拍霸爷剧烈颤抖的肩膀，声音低沉而恭敬：“霸爷…盟主…节哀…兄弟们都准备好了…想…想一起送公主娘娘…和各位战死的哥哥们…最后一程…”
霸爷的哭声渐渐停歇，他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神空洞而麻木。他看了看小钻风，又看了看远处那肃穆的灵台和黑压压跪倒一片的妖众，眼中闪过一丝感激，最终化为更深的悲痛。
他缓缓站起身，脚步踉跄地走向安置公主遗体的地方。他俯下身，极其温柔地、仿佛怕惊扰她安眠一般，将万圣公主冰冷的身躯横抱起来。
他的动作是那样的小心翼翼，仿佛抱着的是全世界最珍贵的易碎品。
他抱着她，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而沉重地走向灵台。
所过之处，跪伏在地上的妖众们纷纷以头触地，发出压抑的呜咽声。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所有人的心尖上。
当他终于踏上灵台，将公主的遗体轻轻安放在那圣洁的花床之上时，整个碧波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压抑的抽泣声此起彼伏。
霸爷俯下身，在公主那毫无血色的额头上，印下了深深一吻。那吻，冰冷而绝望。
“万圣…我的妻啊…”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血泪，“你是这三界之中…最懂我、知我、疼我之人…没有你在一旁盯着、劝着、帮着…往后余生…我奔波儿灞…再有疑难…去问谁…再有欢喜…又与谁人说啊！！！”
这泣血般的呼喊，瞬间引爆了所有妖众的情绪！台下哭声震天！
“干娘！！”红孩儿猛地挣脱铁扇公主的怀抱，哭喊着冲上灵台，扑到花床边，抱着万圣公主的手臂使劲摇晃，
“干娘你醒醒！圣婴以后一定听话！再也不调皮了！你布置的功课我一定好好做！我再也不烧你裙子了！求求你醒过来啊干娘！哇啊啊啊……”
孩童纯粹而绝望的哭喊，更是令人心碎肠断。
铁扇公主赶紧上前，流着泪将哭得几乎晕厥的红孩儿强行抱开，哽咽着安慰：“孩儿…乖…别吵…别吵到你干娘…她…她累了…上天去做神仙了…让她好好歇歇…”话未说完，自己已是泣不成声。
她想起万圣这个妹妹是如何细心照料红孩儿，如何帮她分担烦恼，更是悲从中来。
小钻风站在一旁，看着这万妖同悲的场面，看着霸爷那痛失所爱的绝望，看着牛魔王一家的肝肠寸断，看着那些铁骨铮铮的妖王们泪流满面…他的眼眶也早已湿润。
他在狮驼岭多年，见惯了弱肉强食，见惯了冷漠无情，何曾见过这等场面？
那里的妖，更像野兽，为了生存和利益可以撕碎一切。
而这里…这里的妖，会哭，会笑，会为同伴的战死而悲伤，会为领袖的悲痛而共情…这里有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东西，一种比冰冷妖性更珍贵，甚至比许多虚伪人性更真挚的——情义！
他忽然明白了大鹏为何会选择这里。
他也彻底明白了，自己该为何而战。
他擦去眼角的湿润，深吸一口气，运足了妖力，声音带着悲怆却无比清晰地传遍全场：
“恭送——万圣公主——芳魂归天——！”
数万妖众如同一人，带着哭腔，齐声应和，声浪滚滚，冲上云霄，引得风云变色，江河呜咽：
“恭送万圣公主——芳魂归天——！”
一个龙族女子，一位妖王夫人，在此刻，她的形象在众妖心中变得无比高大圣洁，远超那些冰冷无情的九天仙娥！
小钻风走到霸爷身边，低声轻语：“霸爷…让公主娘娘…和各位兄弟们…入土为安吧…”
霸爷泪眼模糊地点了点头。
社团里一位懂得风水堪舆的老妖上前，想要为公主和众元老挑选一方风水绝佳的吉穴。
霸爷却缓缓摇头，目光扫过这片残破的龙宫废墟，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不必了。”
他抬起手，指向脚下：“这里，就很好。”
众妖不解。
霸爷的目光变得悠远而复杂：“这里，是我奔波灞起家的地方…是我和这帮老兄弟相识相聚的地方…也是我和公主…缘起之处……我那好兄弟灞波奔，他也埋在离这里不远……。”
“人生相逢处，即是最好风水穴！”他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要让他们…就留在这里！留在我最开始的地方！让他们时刻提醒我…勿忘初心！勿忘来路！更勿忘…今日之血仇！”
言罢，他猛然运转妖力，挥出裂天爪！
轰隆——！！！
一声巨响，万圣龙宫主殿的废墟被狂暴的妖力硬生生轰出一个巨大的深坑！
“把我失去的一切…都留在我最初到来的地方…”霸爷的声音带着无尽的哀伤与决绝，“等我什么时候在外拼杀累了…倦了…回来…他们还能…陪着我…”
小钻风立刻指挥妖众，上前在那大坑中挖掘出数个单独的墓穴。妖兵们怀着无比的敬意，将蛇佬棍、阿善等元老的棺木一一小心地安置进去。
最后，霸爷亲手将万圣公主的金丝楠木棺椁，用妖力缓缓托起。
小鼍龙、牛魔王、白骨夫人、蝎子精等核心大妖纷纷上前，以手相托。
令人意外的是，九头虫也默默上前，伸出手，托住了棺椁一角。
棺椁在万妖无声的注目礼中，缓缓沉入最中央的那个墓穴。
霸爷走到墓穴边缘，赫然长跪！然后，竟以膝盖跪行，一步一叩首，沉重地挪向墓穴口！
每一下叩首，都发出沉闷的声响。
数万妖众见状，无不震撼，纷纷再次跪倒，跟随他们的盟主，向逝者行此最重之礼！
小钻风强忍悲声，用尽全身力气，再次高喊，声音回荡在寂静的营地：
“兄弟——归来——！烈酒相候——！战时饮血——！死后同穴——！”
“夫人——归来——！扶我大业——！万载魂牵——！来生续缘——！”
“兄弟归来！夫人归来！”数万妖众的应和声，汇聚成悲壮的誓言，响彻天地！
最后的仪式完成。大鹏默默走到一旁，看着那座巨大的新坟，眼神复杂。
他轻轻一挥手，一股无形的磅礴力量笼罩而下，万圣龙宫的残垣断壁再次震动，缓缓沉降、塑形，最终化作一座坚固、宏伟、壮丽的巨大陵墓，将所有的忠魂与爱情，永久封存于此。
霸爷带领众妖，再次行三跪九叩大礼。
唯有大鹏，悄然离开了人群。
他独自走到那处曾处决青狮白象的斩妖台，默默地将那两具残缺不全、象征着他过往的躯体收入袖中。
然后，一振金色双翼，悄无声息地飞离了碧波潭，他需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独自埋葬那段充满无奈与背叛的过去。
碧波潭水，默默流淌，仿佛在吟唱着一曲悲壮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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