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十二点的电力设计院大楼，像一艘沉睡在都市海洋中的巨轮，唯有国际工程部的几扇窗户，还零星亮着导航灯般的光。高翔揉了揉干涩的双眼，电脑屏幕上的马来西亚变电站三维模型，那些交错的红蓝线条仿佛有了生命，正织成一张无形又粘稠的网，将他牢牢困在工位的方寸之间。
“马来西亚这个项目，业主又提出了二十三处修改意见。”部门主任下午开会时的话，像复读机一样在他脑海里循环播放，最后总定格在那句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嘱托：“高工，你是主设人，多费心。”
“多费心”。这三个字是咒语，是枷锁。它让高翔连续三周在凌晨两点前没离开过这栋大楼。窗玻璃模糊地映出他此刻的尊容：头发油腻地趴在头皮上，眼角新生的细纹如同干旱土地上的龟裂，记录着这些年精神海拔的起伏与消耗。
手机在桌面震动，发出沉闷的“嗡嗡”声，屏幕上跳动着“裴珍珍”的名字。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按掉了通话，指尖快速划过，点开微信。
“在改图，你先睡。”
聊天框顶端立刻显示“对方正在输入…”，那提示闪烁了足足一分钟，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妻子敲打又删除的纠结。最终，只回了一个简短的：
“嗯。”
这个“嗯”字，像一根浸了冰水的细针，精准地刺破了他心底某个早已不堪重负的角落。他想起上周完全忘在脑后的儿子幼儿园家长会，想起书房角落里那个蒙尘的画板——他曾信誓旦旦地向裴珍珍保证，要为她画下四季不同的侧脸。可那些承诺，就像被劣质橡皮擦反复擦拭的铅笔稿，只留下模糊不清的痕迹和一片狼藉的纸屑。
“高工，还不走？”保安老张巡楼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惯常的唏嘘。
“张哥，你先锁大门吧，我带了门卡。”
老张探进半个身子，叹了口气：“你这责任心啊，比咱们这大楼的承重墙还敦实。”
高翔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疲惫的苦笑。责任心——这个词，曾经是他毕业时别在胸前的勋章，熠熠生辉；如今，却成了勒进皮肉里的枷锁，沉重不堪。他想起刚入职时，带他的老师傅端着搪瓷缸子说的那句话：“干我们这行，图纸上的每条线，背后连着的都是万家灯火。”那时他觉得这话充满了浪漫的英雄主义，现在才品出其中近乎残酷的重量。那些“万家灯火”太遥远，太辉煌，近处只有他桌前这盏孤灯，像在茫茫职业大海上唯一且孤独的航标，光芒微弱，却燃烧着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屏幕，点开那个标记着“马来西亚项目_最终版_修改7”的文件夹。里面躺着七版修改稿，像地质断层一样记录着这半年的变迁。第一版的日期是半年前，那时儿子还会兴奋地向他炫耀新学的英文歌，而现在，小家伙似乎已经学会了用沉默和躲闪的目光，来抗议父亲的持续缺席。
业主最新的要求是把变电站整体抬高1.5米，以防范理论上五十年一遇的洪水。这个看似简单的改动，却像推倒了第一张关键的多米诺骨牌，牵一发而动全身，基础结构、设备接线、电缆沟走向……所有图纸都得推倒重来。他死死盯着屏幕，那些线条开始扭曲、变形，恍惚间，像极了童年记忆里母亲绣的苏绣——只是母亲的绣品上有生动的花鸟鱼虫，他的图纸上只有冰冷、严谨的符号和代码。
突然，他的目光凝固在屏幕一角，一个被多次修改几乎掩盖掉的细节跳了出来：如果严格按照这个新方案实施，高压套管与龙门架之间的安全距离将处于绝对临界值。在马来西亚那种特定的高湿度、多盐雾的环境条件下，极有可能产生放电风险，后果不堪设想。
这个发现像一桶冰水，顺着脊椎浇了下去，让他瞬间清醒。他瞥了一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凌晨一点十五分。内心两个声音开始激烈争吵：一个是就此放过，明天按部就班依照业主意思修改，顺利交差，大家皆大欢喜；另一个声音微弱却执着……
他想起三年前的孟加拉项目。那个因为他近乎固执的坚持，而被迫重新论证了三次的接地方案，最终避免了一场潜在的大面积停电事故。项目竣工剪彩那天，他不在现场，同事发来的视频里，当地孩子围着崭新的变电站又唱又跳，那些黝黑小脸上绽放的纯粹笑容，像黑暗中突然集体点亮的烛火，温暖而耀眼。
高翔猛地坐直身体，不再犹豫。他移动鼠标，果断新建了一个空白文档。报告的标题被他郑重地打成：《关于b标段高程调整的潜在安全风险分析与优化方案建议》。
清脆的键盘敲击声再次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响起，但这一次，节奏明显不同，带着一种决绝和笃定。他先用量化数据和理论计算清晰说明风险发生的概率和影响等级，再用动态三维模拟直观展示最坏情况下的可能后果，最后，他提出了三个经过初步论证的替代方案——其中方案二，巧妙地利用了站址区域的现有微小地形落差，既完全满足了业主的防洪要求，又完美规避了安全距离的隐患，还节省了部分土建成本。
写着写着，他感觉那些被无数次会议、修改意见和妥协逐渐磨损、压抑的专业尊严，正像早春冻土下的草根，一点点苏醒，努力向上顶破坚硬的土层。
当这份长达十五页、附有详细数据和模拟图的分析报告最终完成时，窗外的天际线已经露出了柔和的鱼肚白。他站起身，走到窗边，伸了个彻底的懒腰。城市在晨曦中缓缓苏醒，远方，那些他曾参与设计或审核的高压铁塔，沉默而坚定地伫立在天地之间，如同大地的骨架。他知道，由他们这些设计人员笔下线条所定义的电力脉络，正将光明与动力，源源不断地输送到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
他忽然间明白了。压垮人的，从来不是具体的工作本身，而是那种失去边界、无限膨胀的“过剩责任心”——它让人模糊了专业判断的底线，把无条件的妥协误读为担当，把自我消耗错当成奉献。真正的责任心，不是对所有的要求都说“是”，而是在正确的节点上，凭借专业和勇气，有理有据地说“不”，或者提出更好的“是”。
移动鼠标，光标落在发送按钮上，他毫不犹豫地点击了下去。邮件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他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
这时，他又想起了书房里那个蒙尘的画板。这个周末，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出那套闲置已久的炭笔。哪怕，最开始只是画一画窗外这片他守护过、也无数次陪伴他加班的，渐渐亮起的天空。
初升的阳光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挤进来，在他堆满图纸的办公桌上切出明暗交错的光影，像极了他那些图纸上精准的坐标网格——经纬之间，自有其不可逾越的尺度与分寸。而高翔在这个普通的清晨，用一次迟来的坚持，终于懂得了：守住专业的底线，有时比满足所有看似合理的要求，需要更沉重的担当和更坚韧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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