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莺儿站在熙攘的街角，望着张绥之抱着那堆衣物料子，略显仓促却又努力保持着挺拔的背影消失在人群尽头，直到再也看不见了，她嘴角那抹明媚的笑容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愈发荡漾开来，化作一丝痴痴的、带着几分傻气的笑意，仿佛偷吃了蜜糖的孩子，连眼底都漾着甜丝丝的光彩。她下意识地抬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方才吻过张绥之脸颊的唇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少年肌肤温热的触感，让她心头一阵酥麻。
“呆子……真是个有趣的呆子……”她低声喃喃，语气里满是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宠溺和欢喜。
在原地站了片刻，心头那股莫名的兴奋与悸动难以平复，她并不想立刻回到那空旷得有些冷清的别业或浮玉楼。目光流转间，瞥见不远处一座装饰奢华、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的三层戏楼——“华音阁”，正是京城里达官贵人、文人雅士最爱流连的消遣之所之一。她心念一动，便信步走了过去。
华音阁内，果然是一派热闹景象。一楼大厅座无虚席，台上正演着一出才子佳人的缠绵戏码，旦角水袖翻飞，唱腔婉转；台下叫好声、议论声、磕瓜子声不绝于耳。空气里混合着茶香、果香、脂粉香以及人多带来的些许浊气，形成一种独属于市井娱乐的鲜活氛围。
黄莺儿并未在一楼停留，径直上了二楼。二楼是雅座，用雕花屏风隔成一个个相对独立的小间，环境清雅许多，视野也更佳。她显然是这里的熟客，掌柜的亲自迎上来，满脸堆笑地将她引至一间位置最好、正对戏台、名为“漱玉”的雅间内。
雅间布置得极为精致，紫檀木的桌椅，墙上挂着名家字画，桌上早已备好了上等的龙井茶和四样精致的干果蜜饯。黄莺儿在临窗的位子坐下，这个角度既能清晰地看到台上的表演，又能俯瞰楼下大厅芸芸众生的百态。
她并未刻意关注台上的戏文，只是慵懒地靠在椅背上，一手支颐，另一只手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中细腻的白瓷茶杯，目光放空，似乎沉浸在某种思绪里，嘴角依旧噙着那抹若有若无的、带着甜意的笑。周围的热闹仿佛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她独自处在一种微醺般的、因心动而滋生的静谧与愉悦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雅间的门帘被轻轻掀开，秋棠和冬雪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她们显然已处理完云锦阁的后续事宜，并一路寻到了这里。
秋棠脸上带着惯有的活泼笑容，刚一张口，声音还未发出，黄莺儿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头也未回，只是轻轻抬起那只转动茶杯的手，指尖在空中微微向下压了压。
秋棠立刻会意，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脸上笑容不变，只是声音压低了许多，带着几分俏皮，改口道：“好勒！大小姐！事情都办妥了，料子和衣裳都按您的吩咐，挑的最时兴的花色和做工，已经派人稳妥地送到张大人府上了。”
黄莺儿这才缓缓转过头，瞥了她一眼，眼中带着一丝满意，轻轻“嗯”了一声，重新将目光投向楼下喧闹的戏台，端起茶杯，优雅地呷了一口那价值不菲的明前龙井，语气平淡无波：“这华音阁的茶，勉强还能入口。”
秋棠凑近几步，笑嘻嘻地，带着试探问道：“大小姐，您觉得……那位张大人，他怎么样呀？”她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满是好奇。
黄莺儿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波澜，语气依旧保持着那份刻意的慵懒和随意：“挺好的。” 短短三个字，听不出太多情绪，但熟悉她如秋棠和冬雪，却能从这极度的简洁中，嗅出一丝不寻常的味道。她们家这位大小姐，何时对哪个男子给过如此……平淡却又不带挑剔的评价？
秋棠闻言，立刻像是抓住了什么有趣的话题，声音里带着夸张的担忧，咋咋呼呼地道：“哎呀！我说小姐！我的好小姐哟！您可是金枝玉叶！咱们出来行走这么些年，见过的青年才俊、王孙公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何曾见您对哪位像对这位张大人这般……这般上心过？又是送家乡菜传情，又是亲自堵衙门门口送衣裳，还……还主动……那个……”她挤眉弄眼，没好意思直接点破“亲亲”二字，“这男人啊，奴婢可是见得多了，表面上看着老实，肚子里花花肠子可不少！这京城里，想攀附咱们家门槛的人，能从正阳门排到德胜门去！这张大人看着是俊俏，学问也好，可谁知道他是不是也存了别的心思？咱们可不能随随便便就被他这副皮囊和几句俏皮话给骗了去！要奴婢说啊，还得再多试试，多观察观察才是正理！”
她话音刚落，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冬雪也清冷地开口了。她不像秋棠那般情绪外露，声音平稳如同冰面，却带着一种理性的穿透力：“小姐，秋棠所言，虽有些夸大，但不无道理。张大人确与寻常纨绔不同，观其言行，品性似也端正。然，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出身滇南，骤然入京，得陛下赏识，又蒙王爷赠宅，际遇非凡。如今与小姐相识，难保其心中无有借势之意。小姐身份尊贵，关乎甚大，婚姻之事更非儿戏。确实不宜过早倾心，还需多方考察，细观其行，尤其是……观其在权力、美色诱惑之下，能否始终守住本心。奴婢以为，谨慎些，总无大错。”
两个侍女，一个热情直率，一个冷静理智，却都表达着同样的担忧——怕她们这位身份特殊、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大小姐，一时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愫冲昏了头脑，所托非人。
黄莺儿静静地听着，脸上那抹慵懒的笑意并未散去，反而在秋棠和冬雪说完之后，加深了几分。她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在桌上，十指交叉抵着下颌，目光再次投向楼下那喧闹的戏台。台上，那落魄书生正对富家小姐信誓旦旦，指天画地，诉说着海枯石烂的誓言。
看着那戏文里的场景，黄莺儿嘴角勾起一抹略带讥诮又了然的弧度，悠悠开口道：“你们说的这些，难道……我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清醒和平静，让秋棠和冬雪都微微一愣。
“这世间的男子，熙熙攘攘，为利来，为利往。真心？或许有吧，但如同沙里淘金，少之又少。”黄莺儿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戏台，看到了更远的地方，“攀龙附凤，借势上位，本就是这名利场中最常见的戏码。我见的，未必比你们少。”
她顿了顿，语气中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继续说道：“可是……你们不觉得，他……很有趣吗？”她微微侧过头，看向两位侍女，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明明生得那般俊俏，惹得浮玉楼里那些女客都偷偷看他，他却浑然不觉，或者说是毫不在意。面对我……嗯，那些‘不合规矩’的举动，他会脸红，会结巴，会像个受惊的兔子一样想躲开，却又强撑着读书人的体面，说什么‘明媒正娶，方合礼法’。”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带着几分回味：“你们是没看见，前日在河边，我不过是……稍微逗了他一下，他居然……居然流了鼻血！”她笑得肩膀微微抖动，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一个能在那般诡异的贡品失窃案中保持冷静、抽丝剥茧的人，却在我面前如此……如此纯情失措。这种反差，难道不有趣吗？”
她的语气渐渐变得认真起来：“他并非不懂这世间的规则，也并非不明白接近我可能带来的好处。但他似乎……更在意他心中的那套准则，那份读书人的‘礼’和‘义’。即便在……在那种情况下，”她脸颊微红，显然指的是那个吻，“他推开我时，说的也是‘不敢亵渎’，而非其他。这份近乎迂腐的坚持，在这种年纪，在这京城里，你们说，是不是很……难得？”
秋棠和冬雪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她们跟随小姐多年，见过她玩弄人心于股掌，见过她谈笑间应对各种阴谋诡计，何曾听过她用如此带着欣赏、甚至是一丝珍视的语气去评价一个男子？而且评价得如此细致，如此……沉浸。
“可是小姐……”秋棠还想再劝。
黄莺儿却摆了摆手，打断了她，目光重新变得悠远而坚定，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好了，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放心，你们小姐我，还没那么容易被冲昏头脑。”
她端起已经微凉的茶，轻轻晃动着，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与平时迥异的沉稳与力量：“正因为知道这世间真心难觅，权力漩涡险恶，所以……我才更要亲自看看，他这张白纸，最终会被染上怎样的颜色？他的那份‘坚持’，到底能坚持多久？”
她的嘴角重新浮现出那抹标志性的、带着几分狡黠和掌控力的笑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观察，自然是要观察的。试探，也未必就会停止。这就像……就像品一壶好茶，急不得，需要慢慢沏，细细品，才能尝出其中真味。若他真如我所想，是那块未经雕琢的璞玉……那么，即便过程曲折些，多费些心思，也是值得的。若他最终也流于世俗……”
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轻轻将杯中剩余的冷茶泼在地上，动作优雅却带着一丝凛冽的意味。那未尽之语，秋棠和冬雪都明白。若张绥之最终也让小姐失望，那么以小姐的性格和手段，自然有无数种方式可以抽身而退，甚至……让他付出代价。
只是，看着大小姐此刻眼中那混合着兴趣、探究、以及一丝连她自己可能都未曾完全意识到的沉迷的光芒，秋棠和冬雪心中都不由得升起同一个念头：这一次，大小姐恐怕是真的……有些陷进去了。这后续的发展，怕是会比任何一台戏都要精彩，也更要……小心谨慎了。
黄莺儿不再多言，重新将注意力投向戏台，似乎真的开始欣赏起戏文来。只是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和眼底流转的波光，透露着她远未平静的内心。华音阁内，戏正酣，曲未终，而看戏人的心曲，也刚刚奏响了引人入胜的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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