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蒙神庙的最高层,石梯像从夜里刻出来的骨,直直向上,冷得让脚底每一步都清醒。观星台四面通风,护墙不高,风从墙口吹进来,带着河面的湿和城里灯火烧出的淡淡烟气。中央是青铜水盘,盘面一层油,油上浮着极细的一点灯芯,火光像一颗被人捧在掌心里不肯放的星。旁边铺着细沙的沙盘,沙面上插着小青金石珠和金片,勾成古老的星图。梅杰杜站在沙盘边,袍褶静静垂下,杖顶的阿蒙之羽压着暗光。他已经连续夜观数日,眼下微微青。今晚,星像不安分,金星早起,木火对望的位置偏了一线,天狼星在地平边缘颤了一下,像要对谁说话。
寝宫方向忽地爆出白与红。那光不是火,它不带烧焦的味,反而把空气烫薄,把夜照得像石面擦了一层银。光起又落,像潮。梅杰杜的指尖在权杖上停了一停。他抬眼,眼底有震惊,有了然,也有一种很难被看见的悲悯。他没有立刻开口,他把那一瞬落在心里,像把一粒砂藏进衣襟里。
“小祭。”
他没有回头。门槛边的影动了一下,一个瘦削的学徒将面具合在胸前,急急行礼。
“师父。”
“把今晚的星位记。金星,木,火,天狼,都记。不要漏。”
“是。”
学徒踮着脚去拿芦苇笔,把笔蘸到墨里,再蘸到水,拳头攥得有点紧。他抬眼偷看了一眼夜空,忍不住小小地问。
“师父,星子……像是生了气。”
“不是生气,是变位。”
梅杰杜声音很稳。他把权杖的杖尖在沙盘沿轻轻敲了一下。沙粒细细颤,星图里有一粒青金石珠顺坡滑到了另一条纹里。学徒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扶。梅杰杜抬手,制止。
“让它移。今晚它们要自己走一段。”
学徒怔了一怔,低头认真写。他的手有一点抖,墨在羊皮纸上落下一个小黑点。他想抹,却不敢,咬了咬唇,在黑点旁圈了一圈,标注了一个极小的记号。
“师父。”
角落里另一个年轻脸庞探出,眼下青黑,是阿乌佩。他抱着一个青铜小鼎,努力让步子轻。
“香换了。”
“放西角。风口在那里。不要让烟扰了星。”
阿乌佩应声,把小鼎轻轻放下。青铜与石面相碰,发出一声极轻的啷。他抬眼看了一下师父,忍不住压低声音。
“王宫那边……是神显吗。”
“是。”
梅杰杜答得简单。他不说是哪位神。他知道这一回,诸神也许以一种更高的秩序为她开门。他把权杖换到另一手,掌心摩挲那段经岁月打磨出的木质纹理。他慢慢吐一口气,把气压回胸腔。片刻后,他开口,声音轻,却像在石壁上刻字。
“神女……终究还是回归神域了。”
学徒手一抖,芦苇笔在纸上划出一线细微的偏。他有点慌,眼睛发红,小声。
“师父……是我们……招不住吗。”
“不是。”
梅杰杜转过脸,看了一眼学徒。那一眼不冷,他只是把孩子的恐放回去。
“她来,是把路指给我们。路不是把人留住,是让人走。你把字写稳。字要走在路上。”
学徒吸气,点头,再不敢抖。他写字,你能看见他在用力把手稳住。
梅杰杜不急着说话。他的思绪回到了最初。他第一次见她,她站在阿蒙柱列前,阳光从石缝落在她肩上。她眼睛亮得像知道石头背面的东西。她说“轮回”,他当时以为她说的是灵魂。他后来觉得她说的是秩序。
“轮回是此方与彼方,是时间与时间的交错。”
她说这句话时笑了一下,带着一点顽皮。他在经藏室翻最古老的纸草卷,找“秩序”,找“玛阿特”的羽,找太阳船的来回。他没有找到她说的“彼方”。他把每一卷古文读到字里发干。他没有答案。他把经卷合上,把她的图纸展开。堤坝,渠道,车床,灌溉。他把工学的词放在神学的案头,发现它们可以相安。他在心里说“她把另一个地方的法,翻译成我们懂得的词”。
“她不只是被选中。”
他喃喃。他的灵识在夜里轻轻一震。他盯住金星的异位,权杖的杖尖轻轻在沙盘上移出一个新点。
“她是自另一域来客。我们用神谕的术语称她为神女,用庙的法器承她的光。她其实是一条跨域的航线。”
阿乌佩听不懂。他挠了挠头,忍不住又问。
“那她会回来吗。”
梅杰杜没有立刻答。他把目光从夜空移到王宫方向。那一片光退了,夜更深。他抬手将权杖轻轻横在臂弯,像抱着一件重器。他缓缓。
“看人心,不看星。星会告诉我时间,人心会告诉我路。”
阿乌佩短暂沉默。他小心把小鼎摆正。他很想再问,他憋了憋,没问。
梯道里传来脚步。普塔赫摩斯从暗里出来,他的襟扣整齐,眼里红。两人对视,皆无繁礼,只有一个在夜里短暂的点头。
“你也看到那光。”
“看到。”
普塔赫摩斯的声音沙。他握着卷好的羊皮纸,纸的边缘被他的手指捏出一条波。他犹豫了一下,忍不住低问。
“要不要告诉陛下……真实。”
“什么是真。”
梅杰杜反问。他的眼里有光,光不大,却稳。他在这一个对问里把选择放在对方面前。他慢慢解释。
“真实可以是神域带走了她。也可以是她去了一处我们暂不能言说的地方。还可以是我们必须给王的一盏灯。”
“灯。”
普塔赫摩斯重复。他苦笑一下,他很懂。他转眼看王宫方向,光在他的瞳里留下影。他压下喘息,点头。
“今夜,祭与学要走成一条。”
“本来就是一条。”
梅杰杜侧身示意,他与普塔赫摩斯并肩下石梯。他们走路的节奏很像,两人的呼吸在夜里有度。中层风更缓,暖香淡了一层。两名小祭在廊角打盹,听见脚步一榻就起,叩拜。梅杰杜抬手,示意免礼。他的手在空中停了一息,他的心也在这一息里停了一息。他想起她一句笑话“别太古板”。他笑了很浅一线。
王宫外廊的火把一盏接一盏,火在风里微微往一边倾。柱影在地面上压出方方的暗。卡恩站在门口,像一块石,刀柄在手。他目光紧盯着门楣的符,喉结滚了一下。他想稳,他稳住。阿尼娅抱着陶罐蹲在柱下,眼睛红,鼻头也是红的。她抬头看梅杰杜,犹豫一瞬,跑两步,差点绊到自己的裙角,稳住了。
“梅杰杜大人。”
她的声音细,像砂滑过石面。
“主人……会不会疼。”
“不会。”
普塔赫摩斯抢先。他的声音温。他把“换舟”两个字在心里说了一遍,才敢说出口。
“她只是换舟。”
阿尼娅愣了愣,像听懂了,又像没懂。她抱紧陶罐,眼睛里浮出一点微弱的笑。这笑只闪一下,便被她自己压下。
门扉里传来一声极轻的木响,像衣摆擦过床沿。卡恩的背微微更直。他没有回头,他把眼神更紧地钉在门口。梅杰杜朝他点头,走到门边停。拉美西斯从门里出来。他的衣襟敞了一寸,衣带垂在腰侧。他的头发潮,汗在颈侧凝成细小的亮。他的步子稳,却像被重物锁住了脚踝。他把手按在胸,按在那枚青金石上。他没有看谁,他直接看向梅杰杜。
“大祭司。”
他的声音哑。他像从火里走出来,嗓子还在冒烟。
“她……又走了。”
“又”字一出来,廊下的风像被切了一线。卡恩的手在刀柄上收紧又放开。阿尼娅蹲下去,把陶罐抱得更紧。普塔赫摩斯下意识握住他腰间的笔,指节发白。
“她去哪里。”
拉美西斯一步上前,抓住梅杰杜的袍袖。他很快松开。他把手收回,握紧又松。他像从一个没有底的地方捞自己的魂。他眼里是黑,他在黑里找一个字。他不挑。他此刻只要一个字。
“法老。”
梅杰杜扶住他的手腕。他的掌心温,稳,像祭台的石。
“听我。”
拉美西斯没有点头。他只是看。他把自己的魂在这一眼里交出来。他需要一个能放在胸口的词。
“神女并非离去。她暂回她所来自的星辰之海,回到诸神居所。”
梅杰杜每一个字落得清。他不使用复杂词,他不让任何可被怀疑的句子冒出。他停了一息,看拉美西斯期待又绝望的眼。他把权杖往身侧一靠,空出双手。
“她来,为指引与祝福。她住在我们中间,为教我们如何修治河,如何抚恤人。今夜使命暂止,彼方召她回。诸神给她嘉奖。”
“嘉奖。”
拉美西斯重复。他的唇角抖了一下,又稳。他的眼里忽然有火,他像要将夜点燃。他上前一步,抓住梅杰杜袖,他声音几乎要裂开。
“那她还会回来吗。”
“她还会回来吗。”
他连问两遍。第二遍轻,像怕惊走希望。他把眼贴近大祭祀的眼,他在里面找一个字。
梅杰杜不躲。他在这双近到可以看见血丝的眼里看到很多。他看到一个年轻王的后怕、依赖、疯狂、自控。他看到他压在最深处那一点温柔,那一点只为一个人开的地方。他不让自己目光下滑,他怕一滑王就坠。他把声音压稳,按节律说话。
“法老。星的运行自有其轨。神女之力,超越凡俗。若她与埃及的缘未尽。若她对您之爱仍存。”
他在每一个“若”上给路。
“只要您的国足够强。您的信足够虔。您的念足够深。”
他把最后一句说得极慢。
“她便会循星指,再临凡世。”
拉美西斯盯着他。卡恩在旁吐了一口没声的气。阿尼娅抱罐的手指节白了一层。普塔赫摩斯把手按在胸口,像要把跳太快的心稍微按慢。
“星指。”
拉美西斯低声。他闭眼,睫毛在脸上落下轻影。他像在与体内的兽握手言和。他把兽按进笼。他关门,他用力。他睁眼。他的眼里有一条硬线。他忽然转向普塔赫摩斯。
“把星位画出。每一处异常星,要有一座石柱。柱上刻她的名。”
普塔赫摩斯立刻俯身。
“谨遵。”
梅杰杜看着拉美西斯。他看到那条硬线。他心里稍微放下一息。他知道这种硬不只是强,它也是活。他把权杖换到左手,微微低头。
“我仍要说一件。”
“说。”
“内殿三日封,净祷。庙中以麦代血,以灯代火。民间可立简坛,不哭不号。以歌以笑,送神女一程。”
“笑。”
拉美西斯的唇角轻动。他想到她说“你要笑”。他努力把笑抬到唇边,又抬到眼。他没有做成。他不强求。他点头。
“照办。”
卡恩应声。
“是。”
阿尼娅小声。
“我……能不能在门边放一碗石榴花。”
卡恩皱眉。刚要制止。梅杰杜抬手。
“可。”
他看她。
“花好。不要哭。”
阿尼娅猛点头。她抬手抹了一把眼,把泪硬抹回去。她把罐交给小婢,自己跑去抱回一怀花。她把花放在门边,轻轻摆正花枝。她低头说了一句。
“主人,花新。”
卡恩站在门口,像碑。他的喉结动了一下。他在心里把“等”又说了一遍。他不擅长说长句,他用这一个字把自己钉在地上。
普塔赫摩斯轻声。
“陛下,星与人的事,我会按。工坊的图纸,我收好。等神女回来,我们交账。”
拉美西斯点头。他的手慢慢从胸移开,又按回。他像怕手离开心会漏。他的声线哑,语句稳。
“明日起,议殿开。诸事不停。”
他看向梅杰杜。
“再说一次。”
梅杰杜明白他要听什么。他不笑。他不叹。他照刚才的节律,又说一遍。每一个字一模一样。他让这段话成为河,让河从耳入心,绕三圈,最后在“会回来”合流。
拉美西斯再不言。他转身回寝宫。他没有关门。他要让风进,他要让星进。他站在床前,没有坐。他把手按在青金石上,他在心里重复那句笨笨的誓。他重复时,声音落在石上,落在骨上。
廊外的火把换了一波。夜更深。风从柱间穿过,吹火往一侧倾。卡恩把刀柄按进一点。他的手背上青筋不那么明显。他鼻翼动了一下,像终于吸到比刚才更完整的一口气。阿尼娅蹲在花旁,累到打了个盹。她醒时猛然抬头,先摸花,再摸地上的花瓣,确定没落,她笑了一下,又很快收住。
“师父。”
普塔赫摩斯拱手。他目送王的背影消失在门后,他在廊下站一息,又退到一侧。
“你刚才那段话,藏了三层。”
“听到了。”
“安王,安民,安我们。”
“还有一层。”
“哪一层。”
“安命。”
普塔赫摩斯沉默。他握紧卷纸,低声。
“我去工坊。”
“去。把她留的符收好。”
“我知道。”
他走了。背影在火光里拉长,像河从石面流下。梅杰杜并不立刻走。他站在廊外,看门,又看天。他眼里那一丝悲悯不退。他把权杖换回右手。他回身。
“卡恩。”
“在。”
“守。”
“是。”
卡恩只这一个字。他站得更直。梅杰杜朝阿尼娅点头。阿尼娅立刻站起,抱着空罐,垂手。
“回去歇。”
“我守这。”
“守也成。别哭。”
“我不哭。”
她用力摇头,发丝在面颊上一跳一跳。她咬住下唇,咬出一个浅浅牙印。
梅杰杜转身离开。他走出王宫影,折向神庙与王宫之间的高地。那里同时能看见庙、宫、河。他站定。夜空澄黑,星润如水。金星亮得过分,木火对望的线偏了一丝,天狼在地平边缘颤。风从袍摆下穿过,袍摆轻轻摆。
“乌洛波罗斯。”
他在心里念这条自吞之蛇的名。它是循环,是时间把自己的尾轻含在口。他用大祭司的身份为王解释,以免王的心在黑里滑。他用人的身份相信,以免他自己的心裂。他缓缓抬杖,杖尖在夜空中轻点三处,再落地。
“她的法不被光收。”
他自言。他想起她说“以麦代血,以粮代祷”。他看向河更深的黑,笃定。
“我们把法立成碑。立在庙,立在田,立在心。”
他转身准备回庙。他计划明日起整理“神女所言”。他会让经室抄写,选最好的纸,卷首写她的名。用祭文的规范写工学的术,用神学的辞解释人间的事。这一切不为神,只为人。他走了几步,又停。他回头看天。风从他的袍摆穿过。袍摆摆了一下。他忽然笑一丝,很淡,很短。他像听见某个人轻声说“别太古板”。他摇头。他举杖向星点了一下。
“诸神听见也好。人听见更好。”
他下坡。脚下碎石轻响。背影沉在夜。星还在,那几颗异常星仍在。它们彼此对望,像在天上把某个不该被遗忘的名字互相传递。他没有回头。他不需要用另一个解释替换这夜的沉默。他已给王一盏灯。剩下要靠行走。殿角的钟很轻,夜未过半。河低低喘息。梅杰杜的步子不断。他要去经室,他要落下今晚的星位,他要把刚才那段话再写一遍,给自己,再给未来。那段话里有希望,有规,有敬畏。他知道,这三样,会让一个破碎的夜撑到天亮。此刻,他望向夜空,那几颗过分明亮的星仍高悬,仿佛在诉说一个不属于此时代的传奇。他明白,苏沫留下的一切,将是改变埃及未来的关键。
喜欢尼罗河畔的月光请大家收藏:(m.pipidushu.com)尼罗河畔的月光皮皮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