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农历九月初三,宜祭祀、破土。天色阴沉,秋风萧瑟。
胡府中门大开,却透着一股死寂。下人们屏息静气,脚步匆匆,不敢多言。后花园中央,已搭起一座简易法坛,香烛缭绕,三牲祭品摆放整齐。最显眼的,是法坛两侧临时设下的两个灵位:一为“胡门老夫人”,一为“莲姑娘之灵位”。
胡万金穿着一身藏蓝色中山装,脸色铁青地坐在法坛主位旁。他身后站着孙医师、管家和几名脸色发白的心腹。周良一夜未归,已按计划“出差”。更多的仆役则被勒令围在花园远处观礼,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既恐惧又好奇。
陈亮站在法坛前,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布衣,与周围的奢华格格不入。他手中紧握唢呐,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胡万金身上。时辰已到。
“吉时已到,请东家诵读祭文。”陈亮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胡万金身上。胡万金僵硬地站起身,走到坛前,拿起那篇他亲手写下、却又无比抗拒的祭文。他的手在微微颤抖,展开纸张时,发出窸窣的响声。
他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全场死寂,只有风声呜咽。
“东家。”陈亮低声提醒,目光如炬。
胡万金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开始用毫无感情的、仿佛念悼词般的语调诵读起来:“……弟子胡万金,今日于府中设坛……忏悔己过……三年前,府中丫鬟小莲,因……因故投井身亡……处理不当,掩埋真相……今日愿厚葬超度,补偿其家……望其早登极乐……”
他避重就轻,语焉不详,将“逼死”说成“因故”,将“贿赂”说成“处理不当”。每念一句,他脸上的肌肉就抽搐一下,屈辱和愤怒几乎要冲破理智。
陈亮心中冷笑,却并未打断。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果然,当胡万金念到“望其早登极乐”时,异变陡生!
法坛上,供奉在“莲姑娘”灵位前的香烛,猛地爆起一团火花,随即“噗”地一声,齐齐熄灭!一股刺骨的阴风凭空卷起,吹得纸钱乱飞,幡布狂舞!
“啊!”围观的人群发出一片惊呼,纷纷后退。
胡万金吓得手一抖,祭文掉落在地。他惊恐地看向那口古井方向。
“她……她不满意!她不接受!”胡万金声音发颤,对陈亮吼道,“你的法子没用!”
陈亮却异常镇定。他早料到会如此。他上前一步,捡起祭文,走到胡万金面前,目光逼视着他,声音陡然提高,确保每个人都能听见:“东家!忏悔需真心!小莲姑娘要的,不是你敷衍的官样文章!她要你亲口说出真相!说出你儿子如何逼她!说出你如何掩盖!说出你心中的愧悔!否则,怨气难平,今日这法事,不做也罢!是福是祸,胡家自行承担!”
这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耳边。下人们目瞪口呆,不敢相信陈亮竟敢如此对东家说话。胡万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陈亮:“你……你……”
“说!”陈亮厉声喝道,寸步不让,“对着小莲的灵位,对着胡家列祖列宗,对着这满府的下人,说出真相!否则,我立刻就走,这烂摊子,你自己收拾!”
这是最后通牒!是将胡万金最后的遮羞布彻底撕碎!
胡万金脸色由青变紫,由紫变黑。他看着陈亮决绝的眼神,感受着周围下人惊惧又隐含期待的目光,再想到那页要命的账目和井中可能爆发的恐怖……他终于崩溃了。
“我说!我说!”他扑通一声跪倒在法坛前,不再是装的,而是真的被恐惧和压力击垮了。他涕泪横流,再无平日的威严,像个疯子般哭喊起来:“是我混蛋!是我教子无方!是继宗那个畜生逼死了小莲!是我怕丢人,拿钱压下了这事!是我对不起小莲!我不是人啊!”
他一边哭喊,一边用头撞地,咚咚作响。这突如其来的彻底崩溃,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就在这时,陈亮再次举起了唢呐。这一次,他吹奏的曲调变了。不再是安抚,也不是沟通,而是一段苍凉、悲怆,却又带着一丝解脱和引导意味的旋律。这是《玄音谱》中近乎失传的“送魂调”,意在引导无牵无挂的魂魄前往该去之处。
唢呐声响起,如同为这场迟来的忏悔伴奏。说来也怪,随着胡万金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唢呐悲凉的曲调,园中那刺骨的阴风竟渐渐平息了,熄灭的香烛无火自燃,散发出淡淡的青烟。
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悲伤情绪,弥漫在整个花园,许多年纪大的仆役都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唢呐声越来越悠远,仿佛要融入云端。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风中时,跪在地上的胡万金也力竭晕了过去。花园里一片死寂。
陈亮缓缓放下唢呐,感觉全身虚脱。他走到井边,对着井口深深一揖。
他能感觉到,那股纠缠了三年的怨气,正在缓缓消散,带着无尽的悲伤,也带着一丝终于得以昭雪的释然,归于天地。
法事结束了。胡家的风波,看似平息。但陈亮知道,他与胡万金的恩怨,才刚刚开始。他看了一眼被人抬下去的胡万金,心中没有轻松,只有更深的警惕。他必须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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